“他们在建功立业。”那人冷冷地说,“你不可以再往前了。”
“为什么?”谢密密问。
“因为前面又是一个人的地盘。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
“你想要我停住不动?”
“停住不动的话很快就会死。”
谢密密想,既然前面的泥浆浅一些,他还是往前走吧,管他是谁的地盘呢。他要是后退,很可能被泥浆水淹死。
于是他就向前迈步了。那人跟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
“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啊!”
没多久他就走到了硬地上,还看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烛光。他想起迟叔对他说过“看见灯火就扑过去”,就用力往那边跑。
当他跑到一个小光那里时,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那不是烛光,是一个人在敲击鹅卵石弄出的火星。
“您在工作吗?”谢密密喘着气问他。
“闪开!我要照亮全世界!”
谢密密觉得那人的声音很耳熟。莫非是孤儿团的人?
由于那人是用石头撞击石头,所以产生的火花很小,连他的脸都照不见。他变得越来越急躁,就走开去找东西。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笨重的东西,应该是斧头。谢密密估计他举起了斧头,就连忙躲开。只听见他发出可怕的惨叫,好像是砍在脚上了。与此同时,一朵红色的火花从鹅卵石上跳跃到半空,然后像降落伞一样落下来熄灭了。
“金钱豹!金钱豹!”谢密密大喊。
金钱豹就是那一次在纱厂仓库里坐在穿山甲旁边的男孩。
“我砍在自己脚上了!”他说。
“让我摸一摸。”谢密密伸手摸到他,“咦,你的脚好好的嘛!一只,两只,都没受伤啊。”
“不可能!我没受伤的话,怎么会有血?”
“血?哪里有血?”谢密密问。
“血溅到空中,又落下了。”他沮丧地说。
“那是鹅卵石发出的火花!我的天,那么美丽!金钱豹,你告诉我,这里是孤儿团的地盘吗?”
“应该是吧。我们各干各的,谁也不会来帮我。你听到了吗?”
谢密密听到了。起先好像是两三处地方发出零散的响声,后来响声就越来越密集了,像放鞭炮一样。金钱豹说那都是敲击鹅卵石的声音。敲击鹅卵石怎么会发出鞭炮炸响的声音呢?谢密密抬头看上方,看到了升起的红色火花,也看到它们像降落伞一样落下来熄灭了。金钱豹告诉他说,昨天齐三坡去撞鹅卵石,结果将自己的脑袋撞得裂成两半,脑浆流了一地。谢密密说他太夸张了。他就反驳说,他才不喜欢夸张呢,他说的全是事实。他还凑到谢密密的脸颊旁逼问他说:
“你说说看,是脑袋硬,还是鹅卵石硬?啊?”
谢密密答不出,他心里在想,孤儿团的人多么要强、硬气,他们每个人都规定自己一定要在鹅卵石上敲出大朵的火花来,决不轻易放弃,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有人轻轻地拍他的肩头,他感觉到是一位年纪较大的人。
“你的声音很熟呀,”他说,“我听出来了,你是五里渠学校的学生谢密密嘛。我是迟叔的老朋友良伯伯,金钱豹现在成了我的徒弟了。我们在做狩猎方面的训练。你觉得金钱豹怎么样?”
“他前程无量!”谢密密冲口而出。
“你的判断太准确了!这小子天生是一名猎人。”他高兴地说。
“良伯伯,您能告诉我这里进行的是什么样的训练吗?”
“这其实不是训练,我刚才说错了。这叫什么训练啊,他们一来就各自躲起来了,黑咕隆咚的谁也看不见谁。这里到处是鹅卵石,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敲打起来了,就因为沉闷嘛。各干各的,也不知他们用什么方法……你瞧!”
谢密密抬头一看,上面盛开了一朵巨大的金花,这朵花于一瞬间照见了几个人影,包括自己面前的这位老汉。但马上熄灭了。
“这是齐三坡!我看见他手持钢钎,是个不要命的家伙!”
良伯伯的语气里充满了赞赏。
“生活啊,生活啊,生活啊!”老汉一个劲地说。
“良伯伯,他们都在这里学打猎吗?”谢密密问。
“嗯。你说得对。狩猎这个职业有点微妙,可是啊,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工作。什么叫自然而然?比如小伙子们来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敲起鹅卵石来了,这就叫自然而然。”
谢密密突然记起自己已经出来很久了,先前他是同矿叔一块来到地下城的门口的,当时针叔被人抢走了钥匙。现在矿叔肯定在担心自己,他得赶紧回去。外面说不定已经是深夜了。于是他向良伯伯打听如何走才能回到地下室的门口。
“没有谁会有这种经验。顺其自然为最好。”良伯伯说。
这时谢密密看到前面有一团固定的亮光,他就快步朝那亮光走去。他一走动,周围就变得寂静了,上方也不再出现火花。他就像在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走,只是前方有小小的亮光。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后来终于同那亮光接近了。
原来是一位老人,头上戴着一个不太亮的矿灯坐在那里。他好像是在修脚,但那灯光并没有照到他脚上。
“我伤着自己了。”他说,举起那团血迹斑斑的药棉给谢密密看。他好像有点苦恼。
他说他是老年性灰指甲,本来也可以不去管它,可他做不到,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尤其是考虑到孤儿团的小青年们就在这附近,他要给他们做出榜样。他可不愿意因为年纪老了就对个人的生活马马虎虎,那不是他的人生态度。
“那么,爷爷,我站在旁边给您举着这盏灯好吗?”谢密密说。
“你的心真好,可我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年龄呢。你是想上去吧,你朝左边走,一拐弯就到了。”
谢密密高兴地告别了老人,匆匆地往左边走去。他又走了好一阵,还是黑乎乎的,也没碰到可以拐弯的地方。
正当他感到有点焦虑时,忽然就撞上了一个软东西。
“你瞧,你的养父还在这里等你。”针叔说。
当时天还没黑,谢密密看见矿叔在抹眼泪。
矿叔挽着谢密密一边向大门外走一边说:
“你进去后这扇门又自动锁上了,针叔说有人捣鬼,还说你这一去凶多吉少。我踢啊踢的,总踢不开。我就想,是不是我同密密的缘分还不够,所以他才离开我。这下好了,我们快回家吧,不要理这个老骗子了。他就是从前卖假铜壶给你的那一位吧?”
“密密,不要听他乱说!我说的全是真心话!”针叔一边追他们一边挥动着手臂辩解。
“针叔,您别跟我们走了!我相信您!永远相信!”
他俩走出了小区的大门。谢密密注意到有个人先前站在大门口,看见他和矿叔过来,那人一闪就不见了。他的轮廓很像穿山甲。也许正是他。那次在纱厂分手时,他对他说“后会有期”。大个子齐三哥也对他说过这几个字,看来这几个字是孤儿团的暗号。要不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他和孤儿团不约而同地选中了地下广场作为他们的训练场?谢密密同地下广场的因缘就像良伯伯说的,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他去了一次之后就离不开那个地方了,究竟为什么也说不清,反正隔一星期就要往那黑乎乎的处所跑。他在心里对于广场的定位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的地方。他试过许多许多次了,这个信念从未改变过。那么,他同孤儿团的朋友们大概是有着相同的信念?
回到家,矿叔吩咐密密将裤子脱下来,他要帮他洗干净。
“密密,你在淤泥里头滚过了吗?”
“是啊,真奇怪,怎么会有那种地方!”
“针叔说很少有人从那里面走得出来,所以我就哭开了。后来我是故意说他是老骗子,同他开个玩笑。密密,你真是聪明过人啊。我看今后没什么事难得住你。”
“您错了,矿叔,我一点都不聪明,只不过是好奇心重。这样试一试,行不通,又那样试一试。孤儿团的成员才是真聪明呢。”
他俩吃过晚饭后不久,谢密密的父亲就来了。他的父亲走得满头大汗,心情非常好。
“总算见到密密了。你躲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出来,让我担心死了。我给你们带来了腊肉。”
他将蜡纸包着的腊肉放在桌上。
他告诉密密和矿叔,密密的弟弟,十二岁的兰,几天前跟孤儿团的人走了,说是去一边工作一边念书。“那是怎么回事?”这位父亲茫然地问密密。据他了解,孤儿团的那些男孩都是不务正业的家伙。兰同他们搅在一起会不会出事?谢密密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他告诉父亲,他弟弟去了最应该去的地方,说不定几年后就有一位勇士回到家里了。“那里非常安全。”密密认真地说。父亲是很相信密密的,所以很快就放心了。
“我弟弟比我有出息!”密密对矿叔说,“我嘛,胆小,又怕见血,做不了猎人。不过我一直希望家里出一个猎人。这是爹爹带来的最好最好的消息!我们五里渠小学靠近大山,同猎人们有缘分。”
父亲要走了,矿叔让密密一个人去送他。
谢密密问爹爹孤儿团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爹爹说叫穿山甲。谢密密拍了一下手,说:“好极了,他是我的朋友!”
月光下,爹爹发现谢密密比他自己矮不了多少了。
“煤老师说你有成为一名诗人的资质,为什么?”爹爹问道。
“因为我妈妈就是诗人嘛。诗人不见得都要写诗。”
这位爹爹听了儿子的话肃然起敬。他的儿子一贯说话同一般人不太一样,可这就是学问啊。煤永老师看人绝对不会看走眼。诗人,多么受人尊敬的职业啊!他叹了一口气。
“爹爹,您在想念妈妈吧?我刚才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她每天夜里都对我说一两句话。”
“好孩子,我爱你。你瞧车站到了。”
“我也爱您,爹爹。我和矿叔赚足了钱就一起回家来!”
谢密密感到自己一生中最为激动人心的日子到来了。不论他是在工作,在读书,还是在休息,他总记得这件事:他所崇敬的孤儿团的成员们就在这附近,他随时可以去看望他们。现在他的弟弟兰也加入了他们,这世界已经变得多么温暖了啊!
当然他也不是想见他们就马上见得到,因为孤儿团的成员总是隐藏着,谢密密每次去见他们时都得下定决心,心里要想着非找到他们当中的一位不可。决心一下,就总是找得到。孤儿团就同那地下广场一样,他每次下去都要迷路,迷路之后他就挣扎、辨认,试探着东走西走,最后总能有所收获,并且找到返回的那条路。那下面有一些专门给人指路的老头,当他绝望之际就会有一位老头出现在附近,告诉他一条捷径。谢密密就用这种方法分别在地下广场看望了孤儿团的那些朋友,甚至还看望了弟弟兰。兰对密密说,现在他的生活充满了有意思的事,他已经发了誓,决不离开穿山甲和迟叔。谢密密问弟弟有没有见到他的同学一听来。兰回答说,一听来总在这黑地里转悠,想干一番大事,不过他并不想学打猎。
“你对谁发的誓?”密密努力粗声粗气地问兰。
“没有谁,我暗暗在心里发的誓。”
“你这家伙真长大了啊。”
“我再也没睡过懒觉了。我想打一头野猪。”
两兄弟是在水蜜桃家园小区里遇见一听来的。一听来脸上发灰,好像瘦了不少。他显然有事要求谢密密,可又忸忸怩怩地开不了口。
“你不说我就走了。”谢密密说。
一听来这才将背在背后的双手伸出来,他手里是一卷绳子。
“密密,我想请你帮个忙。是这样,孤儿团的那位齐三哥做惊险动作时,我总待在旁边。可每次只要最可怕的那几招快开始时,我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想看又不敢看,他们说他会砸开自己的脑袋。你们跟我下去,将我绑起来扔在那个地方,到夜里再来帮我松绑,可以吗?”
谢密密想了一想,同意了他的要求。一听来一路上唠唠叨叨,说自己因为羞愧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兰在一旁哧哧地笑。
“笑什么啊,我不就是有一点胆怯吗?”一听来说。
后来三人很顺利地就走到了堆鹅卵石的地方。一听来要谢密密下死力捆紧他的手和脚。谢密密就捆得满头大汗。谢密密捆好他时,发现兰已经溜掉了。
“密密,你的弟弟几天里头已经成了个意志坚强的人。”
一听来说完这句话就大声哼哼起来,密密将他捆得一动也不能动了。一听来虽然难受,心里占上风的还是激情,他渴望看到英勇的场面。在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机会。
“密密,你先回去吧,夜里再来救我。”
谢密密觉得这位老同学不愿同自己分享触及灵魂的感受,就摸索着离开了。他沿着一堵有点熟悉的水泥墙走,走了不一会儿,又看见了那盏矿灯和那个修脚的老头。那矿灯远不如上次亮了,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线。老头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他差不多伏到了地上。
“你又来了,你这个不知足的小伙子啊。”
谢密密觉得他的反应非常灵敏。他挥舞着小剪刀要谢密密往右边走,马上走,说不然他就要用剪刀戳他了。谢密密往右边一闪,就摸到了针叔家那张破了一个洞的门。
“你瞧,我妻子的病好多了,她正在帮我煮饭,真是老天有眼啊。老天不会让善良的穷人走投无路,密密你说是吗?”针叔说。
“完全正确!”谢密密高声说,“祝二位早日康复!”
针叔凑到密密的脸面前,询问他有没有听到刚发生的血案。谢密密摇摇头,惊出了一身冷汗。接着针叔又安慰他说,血案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并非都要死人,更多的例子是有惊无险。针叔说着说着脸上居然有了笑容,谢密密迷惑地望着他。
“这底下的事我见得多,到这里来练胆量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好小伙子。当然也有姑娘,以前来过的朱闪也算一个。”
谢密密回忆起那次朱闪在广场唱歌的事,一下子恍然大悟,连连在心里感叹着自己的迟钝。他惭愧地告别针叔回家了。他在回家的路上老是听到那种惨烈的哭叫,于是又思索起了“血案”。他希望可怕的事不要落到兰的身上,他曾在爹爹面前为兰担保过。
到了夜里,他告诉矿叔他要去地下广场救同学。矿叔正在读他写的工作日志,他从老花眼镜上面看着密密问:
“你的同学遭到了不幸吗?”
“不,他是搞苦肉计,他要享受猎奇的兴奋。”
“哈,我明白了。这种人可以自己救自己的。”
谢密密对矿叔的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十分诧异。他觉得自己刚来的时候,矿叔并不像现在这么敏锐。也许那个时候他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也许他现在越来越爱思索了。
“你快去快回!不过我估计已经没有需要你拯救的人了。”
谢密密还未到达水蜜桃家园大门,就看到一听来和齐三哥迎着他走过来了。
“我们今天去老城墙的书屋读书,我们要读个通宵!”
一听来说这话时,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谢密密也看得出他的脸涨得通红。齐三哥则将手臂随随便便地搭在他肩上。
“齐三哥,我替老同学谢谢你了!”谢密密说。
“哈,我还要谢谢他呢。”
他俩走了后,谢密密一直在想,齐三哥为什么要谢谢一听来?莫非他进行那种恐怖性活动时,是一听来给了他信心?一听来现在变得多么有活力了啊!孤儿团这一下就吸收了两名成员,谢密密估计他们还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加入他们,因为他们意志坚强,不同凡响。谢密密还从未见过比他们独立性更强的青少年。他努力地猜想今天在一听来与齐三哥之间发生的事,越想越兴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他同矿叔的关系了。他悟出来:任何人进行灵魂的活动时,都是需要观众的,至少需要一位观众。瞧,矿叔现在多么依恋他啊!即使是像齐三哥那么冷峻的青年,当一听来像兔子一般逃跑时,也会感到说不出的沮丧吧。世界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么有趣,同动物之间的关系又是多么不同!
“您说得对,矿叔,他用不着我去救他了。”他对矿叔说。
深夜里,谢密密在那张大床上醒来了。他听见矿叔在床的另一头呻吟,似乎很焦虑。
“矿叔,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不用。密密啊,我刚才在想,你是未来的诗人,可我一点都帮不上你的忙,还扫你的兴,我真惭愧。”
“矿叔您不该这样想,您这样想是错误的。现在我还没有成为诗人,即算我将来成了诗人或什么别的,您不就成了诗人的老师吗?没有您的言传身教,我能进步得这么快吗?我怎么就遇上了您,我的运气真好啊!”
“密密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怎么会对您说谎呢?”
“啊,我们睡吧。明天还要去收那家的旧杂志,他有整整一车。”
矿叔心满意足地发出了鼾声,密密却睡不着了。他脑子里出现一些很亮、很煽情的场景,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他似乎在狂奔,从这个场景跑到那个场景,喜悦胀满了他的胸膛。在脑海中演习了一番之后,他有点累了,睡意升起了。可是他又突然听到他的同学朱闪在远远的什么地方唱歌。那是一首悲歌,她的演唱风格完全变了,有点歇斯底里,但声音还是很熟悉。谢密密听得毛骨悚然,他想,深更半夜的,朱闪同学搞什么鬼?难道是像齐三哥他们一样在进行灵魂活动?又过了好一会那歌声才沉寂下去,谢密密绷紧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他随着矿叔的鼾声进入到黑暗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满天红光,是一个年轻的好日子。
2015年5月20日
于密云保利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