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早就在下雨,矿叔和谢密密决定在家休息。矿叔现在总是命令谢密密在家休息——一个星期休息三天。他想让谢密密多读书,他说这是煤永老师的意见。
自从矿叔和谢密密住到一起之后,矿叔的个人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现在是以密密为中心,他要下功夫培养密密,不辜负煤永老师的期望。他俩都减少了一些业务,为的是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读书。矿叔自己也开始学着识字了,他说这是“求上进”。
每天夜里睡觉之前,他都要听密密读一段“工作日志”。
有时候,密密正在读,矿叔突然就感动起来,哭得稀里哗啦的。谢密密大为诧异。
“我不过记录了我的日常工作嘛,您为什么这么伤心?”
“傻孩子,这就是历史啊!你写下的每一句都那么鲜活,我听着就忍不住要哭,要是我也能写就好了。你写到‘收到旧铜壶一把’,我立刻就听到了敲击那把壶的响声,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写作真幸福!”
“可这并不是写作,只不过是工作日志。”谢密密说。
“这就是写作!你的日志可以作为教材。你还记得你从前给我念的那篇擦皮鞋的课文吗?”
“嗯——我当然记得。矿叔,您的确是我的老师,煤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要牢记您今天的话。”
他俩刚吃完早饭,一个客人就进来了。是古平老师。
古平老师问候了矿叔,又拥抱了很久不见的谢密密,夸奖他长得真结实。
“密密的大照片挂在学校的宣传栏里。”他说。
谢密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古平老师说明来意。他是想请谢密密帮忙寻找孤儿团的成员,将他们请到学校去念书。
谢密密非常激动,他说:
“我同孤儿团的朋友们分手好长时间了,我想念他们。古老师,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我哪怕钻地洞也要找到他们。”
“那就拜托你了。要注意安全啊。”古平老师感动地说。
“古老师放心吧,孤儿团总是在最安全的地方。”
古平老师离开后,矿叔问谢密密是否有把握。
“虽然没有把握,可一定会找到。”
“为什么呢?”矿叔不放心地问。
“因为心里有爱呀。”
矿叔沉默了。他开始帮谢密密准备行装。
谢密密首先找到了朱闪同学,他让朱闪领他去见迟叔。他说只有猎人才能发现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的踪迹。朱闪告诉谢密密说迟叔进山去了,一般要两天才回家。不过她有办法。
朱闪领着谢密密,一会儿坐公交车,一会儿走路,快到下午三点时才来到了那座大山下面。
“这是猴子山。”她说。
他俩开始爬山,因为累,都不说话。爬了好久,汗水将衣服都湿透了,这才看见一个茅屋。门锁着,但朱闪一脚就将门踢开了,她说那锁是做样子的。
两人进到黑黑的屋内,朱闪熟练地找到油灯点上。
“这里有张床,你累了可以躺下休息,迟叔夜里会过来的。我得赶回学校,声乐老师今夜要来陪我练歌。祝你好运。”
她飞快地跑下山去了。
谢密密很饿,但是他又不愿在屋里找东西吃,那样的话显得很不礼貌。他按朱闪说的在铺着粗毛毡的床上躺下了。一躺下,眼睛就睁不开了。他闭着眼听朱闪在屋后的山上引吭高歌,那真是美极了的歌声。一会儿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来时闻到了肉香,迟叔在灶边忙碌着,说要请他吃野鸡肉。谢密密问迟叔怎么会认识他。
“当然是朱闪带来的小客人啊。”他回答,一点都不大惊小怪,“昨天打了一头野猪,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你来找我有事吧?我们先吃饭吧。”
吃饭时谢密密将来意告诉了迟叔。
“你算找对人了!”迟叔笑起来,“城里躲藏的那些阴谋家,没人逃得脱我的法眼。不过我今夜还有点任务,这样吧,你在我这里睡一觉,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城里,怎么样?”
谢密密点了点头。迟叔收拾好桌子,就将油灯吹灭了。
谢密密听到迟叔锁门的声音,心里想,这回用的锁应该是真材实料的。他听说过这一带野猪袭击住宅的故事。
但是迟叔离开后,谢密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躺在黑暗中很无聊,他就开始思考孤儿团的事。那位名叫穿山甲的男孩说过他同他“后会有期”,看来果然让他说中了。谢密密认为他们都比自己坚强,也比自己老成,自己怎么可能完成古平老师交给他的任务,劝说他们去学校学习。当时他一冲动就答应了古平老师,根本没去细想这个任务有多么艰巨。那么,古平老师又是如何估计这事的?他既然来找他谢密密,必定是认为这项工作适合他干。
他隐隐地激动着,干脆从床上下来了。当他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时,便听到外面像是有大型动物在撞门,不知道是不是野猪,他很害怕,盼着迟叔快回来。
不知为什么,对于孤儿团,他心里一点怨恨都没有,那些回忆充满了温情。就连那个逼他、弄痛他的大个子男孩,在他的想象中也成了性格刚烈正直的小英雄。忽然,他觉得自己对说服他们这事有了几分把握,但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把握,只能等着瞧。
心里一产生信心,瞌睡就来了,于是他又回到床上去睡。
这一觉睡得真香,醒来时已是大白天。他看见迟叔精神焕发地坐在桌旁想心事。
“迟叔,我们这就去城里找他们吧。”
“你一个人去。我告诉你怎么走,我昨夜已经找到了他们。”
“迟叔,您对我真好!”谢密密感动地说。
“你去老城墙下面的贫民窟,看见黑洞就钻黑洞,看见灯火就扑上去,不要犹豫。那帮小强盗正急煎煎地盼着你去呢。”
“他们为什么急煎煎地盼我去?”
“无聊啊。你想,他们是打算出来当英雄的,可城里并没有他们要抓的那些强盗,他们只好整天偷鸡摸狗。我昨天是去给他们送野猪肉的,他们饿坏了。”
却原来迟叔早就同孤儿团有联系。谢密密想,世上的事物都是这样关联着的,多么有趣啊!
他背着迟叔托他送给孤儿团的野猪肉上了公交车。
他在老城墙那一站下了车。站在城墙下,谢密密被眼前拥挤不堪的一大片棚屋难住了:不论从哪里迈步,他总碰到断头路而被挡回来。当他尝试了五六次都没有成功时,忽然就想起了迟叔早上对他的嘱咐。于是他开始睁大眼睛找一个黑洞。但此地并无黑洞。难道黑洞就在这些紧闭的房门里头?
谢密密学着朱闪同学的派头一脚踢开一张上了锁的门。
“谁?”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严厉地问。
“我是来找孤儿团的。”谢密密响亮地回答。
“原来是找那帮无赖的。”那人松了一口气。
谢密密没法看见那人。他往黑暗深处走,向前伸着双手往四周摸索。他口中嘀咕着:“怎么会没有灯?怎么会没有灯?”他听到那人在他旁边回答:“这就来了,你瞧,我在点灯。这野猪肉是带给我的吧?”但他根本没点灯,只是将他在点灯的话又说了一遍。
后来谢密密就摸到了一堵墙。“这是老城墙啊。”那人在旁边说。谢密密问他孤儿团的人在哪里,那人兴奋地回答说:“在你心里啊,你心里马上会燃起一盏灯。”接着他就来扯那个装了野猪肉的袋子。谢密密护着袋子,说这些肉是要给孤儿团的人的。那人听了就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这家伙还没听出我的声音来啊。”
“难道你是大个子?”谢密密吃了一惊。
“我的名字叫齐三坡,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我觉得我快玩完了。我带领大家,落到了做小偷的下场,你一定这样想吧?不过我们的境况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能不能把灯点上?”谢密密说。
“我刚才说了,你心里马上会燃起一盏灯的。你用手摸摸你身后的地方吧,也许发现点什么。”
谢密密转身去摸,立刻摸到了一些书。那些书都放在沿墙摆放的书架上,有很多很多。“啊!啊!”他激动地发出吃惊的声音,一股一股的热浪从他心底升起。
“难道这里是个阅览室?”谢密密问。
“这是废弃的棚屋。我们做苦力赚钱买书,有时书瘾发作,钱又不够时,也去图书馆偷一些。”
“齐三哥,我们握手吧。我要感谢你那时教给我做人的道理。你们的生活真丰富啊,你们比我坚强。这就叫自学成材吧?多么了不起!我们握手吧!”
“不,我不同你握手。因为我还没决定是不是答应迟叔和你的要求。我和我的同伴们要去那所学校调查一下。”齐三坡说。
“调查吧,调查吧,你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因为是学习做猎人啊!这职业不错。”
“嗯,有道理。不过我们要亲眼看一看。”
谢密密想,齐三哥说得对,现在他的心里就像亮起了一盏灯。他因为激动想流泪了。他继续在黑暗中抚摸那些书,就像抚摸着一些老朋友一样。他把野猪肉放在了桌子上。
“你先回去吧。我们后会有期。”大个子那冷静的声音响起来。
谢密密听到那张门发出些细小的响声,然后有光线透了进来。他转身走向那张门,他到了外面,门又自动关上了。他回到城墙边,沿着城墙走,心中感慨万千。
“谢密密!”
随着一声喊,有人从棚屋的夹缝里朝他跑了过来,是穿山甲。穿山甲的脸上有了一些同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穿山甲,你过得很苦吗?”谢密密拉着他的手问他。
“你完全弄错了。你看我是不是比过去老成了?”他反问道。
“的确老成了不少。看来你很喜欢让自己显得老成。”
穿山甲哈哈大笑,笑完后又严肃地告诉谢密密说,他一直就想当一名猎人,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与打猎有关。不过他原来的设想并不是去学校学习打猎知识,他一直在自学,还跟老猎人去山里实地考察过好几次了。他不排斥正规学校,他要去那里看一看才做决定。
谢密密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指着这些棚屋问穿山甲为什么棚屋之间没有路通到里头,他们平时是如何在这一大片房屋之间行走的。
“这就是打猎场嘛,你要随机应变才找得到路。”穿山甲说。
谢密密就问他,他刚才说的老猎人是不是迟叔,他已经成了迟叔的徒弟了吗。穿山甲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他还不是正式的徒弟,他只不过是远远地尾随迟叔进过几次山罢了。他知道迟叔发现了自己,但只要迟叔不赶走他,他就要将这尾随的戏演下去。
“你就不怕危险吗?”
“是很危险,但是我想,既然老猎人不赶我走,就说明我是死不了的。”
“你这么信任一位不认识的老猎人啊。”
“我崇拜他。”
他俩边说话边溜达,沿着这段城墙走了好几个来回。后来穿山甲提出来要做一种表演给谢密密看——他要徒手从城墙脚下走到上面去。他的话音一落就蹿上去了。他似乎比杂技演员还熟练,一眨眼工夫就在那上头叫谢密密的名字了。谢密密仰头看城墙上面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幸亏有一双手扶住了他,他才没跌倒。
“你没有训练过,不能往那上头看。”大个子冷冷的声音响起。
但他看不见大个子。他沿城墙走,一会儿就出了棚屋区。
谢密密和矿叔照旧过着平静的小日子,两人都感到很满足。其间他的父亲来过一次,看了他的新盒子房,还有房里的那些书,于是比较放心了。
他在夜里睡觉时常想起孤儿团的孩子们,心里很为他们担忧。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就是孤儿团不愿去学校,因为他知道他的学校是多么适合他们。谢密密觉得自己不善于传达心中的感受,还担心自己没能完成古平老师交给他的任务。他同矿叔讨论这事时,矿叔就讲了自己的意见。矿叔认为凭他多年的人生经验来判断,这些孩子不会同意去正规学校。因为他们在这十几年里头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现在突然要去一个建筑物里头按钟点安排生活,恐怕会受不了。
“那该怎么办?”谢密密愁闷地问。
“你要相信古平老师和那些猎人的智慧。猎人训练班应该一对一地训练,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矿叔,您说起话来像文化人一样了。”
“还不是向你学的嘛,我很快要变成文化人了。”
过了些时候谢密密去学校找朱闪。
“有好消息了!”朱闪激动地说。
“他们都来学校学习了吗?”
“没有。但是迟叔带徒弟了,不止一个。还有别的猎人也带徒弟了,我所知道的有阿迅哥。听阿迅哥说,他们坐在他家就不肯离开了,因为他家有很多书。”
谢密密高兴地跳了几跳,拍着自己的大腿连声说:“妙,妙!”
“我感到他们思维活跃,看问题深刻,远远超过我。”朱闪说。
朱闪想起了一件事,要谢密密跟她去教室。到了教室里,她从自己的课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精装的古代诗歌集,说是孤儿团送给谢密密的。谢密密涨红了脸,他翻开书,看见扉页上写着一些龙飞凤舞的字:送给贤友谢密密,后会有期!落款是孤儿团全体成员。
“密密,你的人缘真好啊,我羡慕你!”朱闪由衷地说。
谢密密揣着那本沉甸甸的诗歌集,告别朱闪回家了。刚走到校门口,他就听到了朱闪的歌声,那歌声饱含着激情,有点成年女子的味道了。谢密密想,朱闪真的长大了,她在用歌声鼓励他呢。
当他走近他和矿叔的铁皮屋时,便听到矿叔在大声朗读他写下的工作日志。“铜丝两卷,包装盒三个,旧书三册,老式铜镜框一副。地点:枫林小区。”
矿叔摆好碗筷,他俩坐下吃饭。
“矿叔您怎么又哭了啊?”
“没有办法,你写得太好了。我一读你的工作日志就忍不住掉泪。你爹爹真有福气啊。”他用手巾擦着眼泪说。
“今后您干脆搬到我家去吧,同我爹爹住一起。你们肯定合得来。到了放假时,我和弟弟妹妹们就带您和爹爹出去旅游。我真想到外面去看一看,走一走……”谢密密出神地说。
“密密在这几个小区里都很有名了,不光收废品,你还送出了那么多蚕宝宝,现在家家的小孩都在学习养蚕呢。针叔对我说,你在广场的活动马上要经历最后的考验了。那是怎么回事?”
“我要等到下个月才告诉您。我有点纳闷:孤儿团的成员会不会也到地下广场来了?我老觉得有些人讲话的神气像他们。”
吃完饭收拾好,他俩便去小区散步。
在水蜜桃家园小区那里,针叔在地下室的大门旁焦急地向他俩招手。
“有人闯进了地下废品城!一共三个人,都戴着黑面罩……当时我正在打瞌睡,他们就抢走了大门钥匙,开门进去了。他们到这种地方寻找什么?密密,你说说看?啊?”
针叔语无伦次了。
“针叔别急,”谢密密说,“我想,他们想要的东西应该同我找的东西是同一个东西。他们很有可能是我的朋友。”
“可是门钥匙——我的门钥匙啊!”针叔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针叔!不会有问题的,很可能他们是我的朋友。您看见他们进去了?又将门反锁了?呸!”
谢密密吼叫着用力一踢,那门就开了。但是站在地下室大门边的却是他的老同学一听来。
“啊,一听来也来了!你是来找乐子的吗?”谢密密很高兴。
“我同你找的东西是一样的。”
“原来你在偷听我说话!你怎么样,还好吗?校长身体还好吗?我在学校里栽的两棵桑树长得好吗?”
“都好都好。”一听来不耐烦地说,“我问你,这个广场,我怎么总找不到?奇怪的地方,我走了五次了,每次转一圈又回到这个大门口了。是欺生吧?”
“你中了魔圈。”谢密密笑着说,“这里的事总是这样的。只有你不去想那个地方时,那个地方就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下面有个广场的?”
“全城的人都在说。我还知道孤儿团占据了广场的东北角。最近他们在夜里吵得厉害,老让我想着这事,我就来了。再见!”
一听来突然消失在过道里,但针叔并没随谢密密进来,那张门也不知被谁又从外面锁上了。长长的过道里开始还有两盏灯,拐了一个弯之后就全黑了。谢密密根据以往的经验往广场走去,但是今天,他觉得有些事让他走神,这是不好的兆头。那么,他还能不能走到广场上去呢?他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但是糟了,他感到他的脚踩在泥浆里头,泥浆将他的裤腿都弄湿了。这会是什么地方?他想退出这个地方,可越退,泥浆反而越深,往前走泥浆反而浅一些。他于是往前走,前面溜溜滑滑的很不好走。有人在他右边说话,似乎对他很不满,说他“老是临时改变主意,像个没教养的家伙”。谢密密就问他孤儿团的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