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已经过去了。”张丹织回答她,“我那时应该对他说些乡里乡亲之间的逸事,但我却说了几句蠢话。所以注定要失去机会。”
“失去了机会的爱才是往深处发展的吧。”
走在城市的雾气里头,张丹织听见身旁的文老师说:
“这种小说是可以读一辈子的。我觉得洪鸣老师下次会来参加聚会,因为读这种书太需要交流了。”
白发老太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年轻,有磁性,就好像返老还童了似的。张丹织意识到读书会里的人全是非常老练高超的读者,相形之下,她自己显得太嫩了。看来读书会对她来说有种魔力。
“我以前浪费了青春。”张丹织犹豫地说。
“青春是不可能浪费的。”文老师敏锐地接上了她的话头,“那时您在积蓄能量,为日后的冲刺作准备。”
文老师向张丹织告辞时,张丹织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一大团黑影。胖胖的文老师像鱼一样游进黑暗中去了。张丹织想,文老师比张丹织还更懂得张丹织,这就是书籍的力量啊。年轻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关心母亲读些什么书,她错过了那么多最佳的读书时光。这时她产生了某种预感,脚步慢了下来。果然,黑暗中有人讲话了:
“我本来不打算来了,可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是他,洪鸣老师。
“我喜欢这些人。他们生气勃勃,深谙一种情调,我一直在找那种情调。今天我才知道,沙门的书店真美。”张丹织由衷地说。
他俩沉默了。虽然有路灯,但张丹织的眼睛今夜好像出了点问题,她同样看不见洪鸣老师的脸,只看见一个黑影。此刻张丹织仍然沉浸在读书会的那种色情氛围里,她忍不住挽住了洪鸣老师的臂弯,这种身体的接触令她感到如此惬意。但是车站很快就到了,洪鸣老师将她送上车之后,她站在车上,看见他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走了。她不住地反问自己:“刚才那真是他吗?还是小说的幻境里的幻影?”
但读书会要一个月才召集一次。一个月!在那之前她一定要把今天讨论的这本书看完。在一个小小的读书会上,有人专门为你而来,想一想都令她眩晕。大家是如何预感到洪鸣老师同她的关系的?当然,她同他一点暧昧关系都没有,只有同行或好朋友的关系。洪鸣老师真美,同他一块走在夜里的大街上真舒服。此外,他能给人以可靠的感觉。
张丹织黑暗的心田里有些东西在发出微光,她说:“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日子啊。读书会里洋溢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她再次感到文老师是一位充满魔力的女人,就像她儿时崇拜过的一位马戏团的魔术师一样。沙门和洪鸣老师将她领入了一个奇境。
她刚一进校园,就有人轻轻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原来是女生黄梅。
“张老师,我陪您走一段。到处都在吵吵闹闹,您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这里的人们那么热情。你最近在学什么?”
“学数学。我慢慢对自己有信心了。我想如果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总是见到他,对吗?”
张丹织觉得,最近这个小姑娘的声音好听了,她正在发育。她肯定了黄梅的看法,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鼓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爱的模式,都很美。黄梅啊,你真勇敢,你会长成一位美女的。”
她百感交集,说不下去了。这时张丹织的宿舍已经到了。
夜里,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本书名为《鸣》的小说。
小说很难懂,比她母亲借回来的那些小说更加看不透,既沉闷又陌生,还有点令她恐怖,就像儿时在半夜里醒来听到一个人敲击铁罐似的。她老觉得有什么转折马上要发生,可看了几十页还没发生,于是绝望地合上了书告一段落。今夜的阅读同她在书店里听到的关于这本书的讨论反差太大了。她想,这是因为自己还不是一个老练的读者,还没能进入到小说的氛围里面去的缘故吧。她必须坚持不懈地训练自己,提高素养,不然她怎么去教学生呢?她回忆文老师说的这样的书可以读一辈子的话,不由得十分钦佩这位老太。
张丹织并不泄气,她打算一有时间就来钻研这本小说,一定要将它钻透。哪怕为了重返读书会的氛围,这也是很值得做的努力啊。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从前感到不幸福,那是因为她一直浮在生活的表面,她没有真正运用自己的全部心力去生活。同沙门和洪鸣老师一比,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在差不多快一个月里头,洪鸣老师一次也没有主动与张丹织联系过。张丹织在心里头确定了:洪鸣老师对她的感情不是爱,只是一种依恋。大概因为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吧。他,这个对校长有威胁的人,竟然要依恋她张丹织!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大马路边上看见连小火同洪鸣老师有说有笑地朝她走来了。
连小火告诉张丹织说,他早就认识洪鸣老师,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要将他介绍给张丹织做男朋友呢。但那时他正与他的现任女友打得火热,而这位漂亮的女友也没有显出患病的征兆,只是他连小火误认为洪鸣老师会与她分手。但后来洪鸣老师就同她再也分不开了,应该是由于她的患病。
“他的全部心力都扑在教学上。”连小火充满敬佩地说,“我是指上班时。下了班后,他就照顾他的女友。我注意到由于他的照顾,那位女士越来越漂亮了。她有时说话没有逻辑,但同洪鸣老师这样善于沟通的人住在一起,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我猜想洪鸣老师也有寂寞的时候。丹织,你认识了他太好了,这对你和对他都会有益处。”
张丹织却疑神疑鬼地想,那次在雨天里,洪鸣老师会不会是有意来“认识”她的呢?她仔细地观察连小火,发现他满脸真诚。不过她还是感到洪鸣老师早就从连小火那里听说了她。
连小火离开她后,张丹织坐在房里,也感到了寂寞。幸亏这段时间读《鸣》这本小说耗去了不少精力。这本小说让她爱不释手了,写得多么特别,然而与她目前的生活又是多么贴近!有几天,她都要为书中的描述神魂颠倒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一天夜里,就在这个沙发上,她同黄梅同学一块读了这本书中的一章,两人都被激起的热情弄得喘不过气来。她于是知道了对美的领悟程度绝不是同年龄成正比的。
“张老师,这书写得多么好啊!一想到这辈子我还要读到很多好书,我就激动得不行!想想看,那么多!要是每天有这类书读,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颓废了!”
黄梅同学说这话时,将脑袋靠在张丹织老师的肩头,张丹织老师感到那毛茸茸的脑袋发烫,那里面聚集了巨大的能量。
“是有很多。”她说,“我也是刚刚知道有很多的。我后悔极了,因为从前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以后要不断地读好书,你就不断地从我这里借书吧。分享读后感是不是像在一个球队里踢球?”
“正是这样。我爱您,老师。”
张丹织想到这里时又翻开了那本书。现在写到患肺病的女工的爱情了。那种爱情像火一样,她去世后好几年,那位情郎依然找不到具有那种热度的新恋人。女工的屋前有一株蜡梅,雪天里,蜡梅怒放时,情郎在房里听到了她归来的脚步声。张丹织读到的这个情节只是表面的,在这个情节的背后另外还有一个情节,这背后的情节若隐若现,令她有点毛骨悚然。她不安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之后,隐藏的情节就完全显出来了。张丹织激动得情不自禁地将那一段文字看了又看,还将脸颊贴到文字上去。长时间地,她耳边响起那情郎的呼唤:“姐姐啊——”
她一直读到深夜,她读这种书总是读一读,停一停,又不断地返回去重读,所以速度很慢。她预计自己下一次去读书会时,大概就会有更多的交流了。读书会是一个激情(色情)的旋涡,那里头一定有她不曾感觉到的暗流,洪鸣老师只是其中的一股。就目前来说,她已经估计到了文老师身上有很多故事。她的好友沙门同这些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种由书籍连接的友谊比社会关系更为牢不可破吗?
在张丹织沉浸于小说情节的这些日子里,她还遇到过一次她的公寓的保安小韶。那一回她是去公寓里拿一本关于花剑训练的书。她在房里清理书架时,小韶就像猫一样溜进来了。他显得成熟了很多,脸上甚至有了沧桑的痕迹,真奇怪。
“小张姐,您找到心上人了吗?”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心上人?”
“因为大家都在找嘛。大家都很寂寞,比如校长也是。”
“校长?!你真是人小鬼大!最近你一直在上班吗?”
“不,最近我回乡下去了一趟,同校长一块回去的,我们是老乡。回去了我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据我观察啊,校长在家乡也没有立足之地了。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一直在哭。”
“他!一直在哭!你在胡说吧?”
“没有啊。我干吗胡说?他一回到城里,就到他心上人家里去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太伤感了。”
小韶说完这些话之后,好像心里轻松了很多似的,黑眼球也变得灵活了,他仿佛看到了张丹织的心底。这让张丹织感到很惬意。他们俩,张丹织坐在矮矮的床上,小韶坐在高高的五屉柜上,随意地交谈着,仿佛是信口开河,又仿佛是互诉衷肠。
“那么,校长没问起过我吧?”
“怎么没问,他一直在问!我告诉他你很少很少回公寓来,他听了好像很满意。我记得他说了一句:‘各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嗯,我要考虑考虑他这句话。小韶,你有心上人吗?”
“有。她是个卖菜的姑娘,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在一起。等校长雇我去学校当了保安,我就会涨工资,那时我们就会有时间了。”
小韶的眼里满是憧憬,眉宇间透出了男子汉气概。看来恋爱让人变得很美。张丹织赞赏地连连点头鼓励他。
“要是校长结婚了,我会特别高兴。”他又说。
“一个老头结不结婚,怎么会同你有那么大的关系?”
“当然有关系。就连您结不结婚同我也有关系。”他老练地皱了皱眉头,沉浸在某种深刻的思想里。
小韶的变化让张丹织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嘴上没毛的男孩一下子变得这么老练了,简直成了人精。瞧,这家伙居然对她说:“我今天是来给您出主意的,旁观者清嘛。”他还说校长也在为她着急,校长说今年非把张老师嫁出去不可。这个毛头小子,居然会同校长那老狐狸有如此深的关系,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实在令张丹织诧异。张丹织红着脸哈哈大笑,但小韶一点也不笑,焦虑地看着她。
后来他就从五屉柜上跳下来,默默地出去了。
张丹织用力思考这件怪异的事,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她站在阳台上,看见天渐渐黑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向她涌来。是什么呢?不是伤感,也不是希望,而是某种躁动。就像那位写小说的人感觉到的躁动一样——她这样觉得。经历了好多天的困惑之后,张丹织第一次感到了欣喜,也感到了行动的紧迫性——虽然还不知道要如何行动。
“欢迎重返旧居!”
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是隔壁的阳台上的男人。张丹织一贯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
“您过得怎么样?”张丹织边说边将自己的脸转向想象中的他。
“生命是如此短暂,可我还留在原处,也许是为了见证一件事?”
“那会是什么事呢?”张丹织的话一出口,就又感到了那种紧迫感。
“让我们等一等。”
张丹织想,这位先生的变化真大。以前她从未关注过他。为什么自从她去了学校之后,她周围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那不是一般的变化,而是一种质变。就好像每一个熟人都紧紧地同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一样。甚至那些新近认识的人也是如此。他们从某个方面刺激着张丹织,令她不停地处于激动之中。比如这位邻居就是这样,他说完这句话就进屋去了,留下张丹织在外面心潮起伏。
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真真切切地面对那件事了,她几乎一张口就要将它说出来了。但她说出的只不过是一个“啊”字,然后就没了下文。也许应该到房里去等?
在房间里,焦虑一点一点地上升着,但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后来她的热情就冷却下去,她洗了澡,在床上看了一会儿《鸣》,打算睡觉了。
这时电话铃忽然大响。是他。
“您是怎么知道我这里的号码的?”
“有一位双料间谍告诉了我。”
“该死的小韶,他该进地狱!”
“他善解人意,校长应该提拔这样的青年。您在读《鸣》吗?”
“对。我感到我在读您。”
“可那也是为您写的书嘛。”
虽然只在电话里说了短短的几句话,张丹织的夜晚立刻变得无比的宁静了。她凝视着如水的月光从落地窗那里流进来,可刚才天空还是黑乎乎的啊。她想,洪鸣老师是一种酶,他可以使人完全改变自身的精神面貌。这样一个怪人,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会是什么样的呢?张丹织在模糊的设想中幸福地入睡了。其间她又不时地醒来,每次醒来都会有那种幸福感。她听见自己在笑,那笑声像一种怪鸟的叫声一样。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爱烦恼了。
清晨,她刚从一个杂乱的梦里醒来,就听到小韶在说话。
“我试过了,那条路走不通。”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这不等于说,我就不走那条路了,我不过是稍稍偏开了一点罢了。”
“外面那么黑,你怎么知道你走的是哪条路?我看啊,你这小鬼头纯粹是在兜圈子。”说话的是张丹织的邻居老朱。
张丹织赤脚走过去从门缝里向外看,她看见小韶穿着女孩子穿的花裙子站在走廊里,脸上还擦了粉。邻居则从头到脚穿黑色。张丹织不知道这是演的一出什么戏,她紧张地看着他俩。可是那两个人都不看她。也许他俩是在较劲。但张丹织又发现小韶的脸正在往老朱的脸上贴过去,很快两张脸就粘在一起了。就连鼻子和嘴都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的。张丹织害怕地说:“天哪。”
那两位立即分开了。
“谁在那里说话?”老朱严厉地问。
“我——”张丹织说,“是我说话。你们是在批评我吗?你们对我不满意了吧?”
“不对,我们衷心地祝福您!”他俩齐声回答。
张丹织想起了自己失败的爱情,情绪有点灰。
“难道张小姐还会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老朱转过身来。
张丹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疤痕累累的脸,连嘴唇都消失了。
“公寓里失过火,这是那场火灾留给我的纪念。”他笑出了声。
但张丹织怎么也想不出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她为此而苦恼。
他俩到老朱的房里去了。一阵一阵的怪笑从那房间里传出来,张丹织退回自己的房里,神经变得很紧张。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忙乱中有一本书从她的手中掉到了地上,她拾起来一看,居然是《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那本书,明明她记得放在学校宿舍里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莫非它生了脚?这本崭新的书是后来她在书店里买的,现在翻看着这些图片,心里一阵一阵地伤感着。她又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和农,到底谁更适合煤永老师?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自己更适合他,但她又想,也许农也有同样的感觉。爱情真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的。
张丹织一开电梯门就看见老朱背着她站在里面。
“对不起,我很抱歉。”她说。
“为什么抱歉?是为了我脸上的烧伤吗?这没什么可抱歉的,这是我的真面貌。您看习惯了就好了。”
他说着就转过身来面向她。张丹织看了他一眼,心里有想吐的感觉,但她忍住了。老朱请她伸出手来,她伸出了右手,老朱握着她的手,仔细地打量她的掌心。
“您打了败仗,不过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您觉得我前途如何?”
“您前程未卜。这对您来说是最大的幸运。”
他走出电梯往右一拐就不见了。张丹织记起老朱握住她的手时,像有电流从她掌心通过,她都差点要尖叫了,幸亏只有一瞬间。并且她还闻到老朱身上喷发出来的硫黄气味。他从前是那么优雅又爱享受物质生活的人,莫非他现在要毁灭自己?看来小韶同他是非同一般的亲密,不知道这种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从前她住在这里时,从未看见小韶同他接触。
一直到坐上了去学校的班车,张丹织还在费力地想这个问题:她自己的真面貌是什么样的?她努力地辨认玻璃上那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时而木然,时而狰狞。她因而有点担心自己要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这时洪鸣老师忽然在她里面说话了:“您多么美,您是最适合那所学校的。”张丹织平静下来了,她想,洪鸣老师真了不起啊,也许《鸣》这本书的作者就是他。书的封面上有作者的名字,叫林落,很可能是笔名。如果是他自己写的书,他又去参加关于这书的讨论会,这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