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远远在记忆里搜索,努力搜索与面前这个女孩子的样子对应的片断,在过去的那个班级见过的女孩子的样子。哪个是小雪呢?都没有清晰的样子。确实没有留意过小雪,只在学校档案里见过照片。那张小小的照片和眼前的女孩子,依稀轮廓相似。但,仍然无法完整对上号。
这个女孩子打扮很细致,头发垂落,眼睛里带着熟悉感,像是她见过了蔡远远许久许久。她比照片上的小雪要漂亮一些。
蔡远远手心出汗了。女孩子依旧不开口说话,站在原地看着蔡远远。她的眼神开始变化了,像是有许多的困惑,困惑蔡远远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与一个幽灵面对面站着,换了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而且,女孩子又不说话。
蔡远远只好先开口了:“你好,我叫蔡远远,我可以进去吗?”
女孩不开口,微笑了一下,把门推开一点,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这氛围显得很阴森,但要探寻结果,不得不壮着胆子进去。
蔡远远把头一低,进门,房间里面很正常。暖暖的壁灯开着,开着暖气,女孩子进去厨房,然后又出来,端出来一杯热的奶茶。蔡远远犹豫了一下,喝了一口,很正常的奶茶味道。刚才还疑心会不会是看过的电影里或者幽灵传说的乱七八糟的毒物变成的。自己想多了,怎么可能呢!身上的寒冷驱散,大脑好用起来。
女孩找出笔,和一个本子,在本子上写字。
然后给蔡远远看:我认识你,你是蔡远远?
“是的。”蔡远远说。难道这个女孩子不能够说话?
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女孩子继续写字:我叫心默。我的声带病变,手术切除了。
蔡远远连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女孩子忽然微笑一下,开口,蔡远远……那是羽毛在浮动,管风琴在呜咽的声音。
蔡远远明白了刚才听到的那个依稀喊他名字的风声了,她没有声带,所以说话是用喉咙的气流。那么轻,轻到像是空气的流动在发声。
那么她是大活人一个,绝对不是灵魂了。
蔡远远顿时松一大口气。
浑身松弛下来,表情也没有那么僵硬了,蔡远远放下茶杯,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本子上的字继续下去:我叫邱心默,是小雪的表姐,大她一点点!我回国是来这边照顾奶奶!我在学校看见过你。
学校?蔡远远顿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见鬼事件?
琴苇和训导主任看见的人,难道不是小雪?而是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孩子?她和小雪样子确实有点像,误认为一个人,也很好理解。
心默继续写字:狗狗还好吗?你一直在照顾它,谢谢你的照顾!
没错,那就完全对应上了。
她是小雪的表姐,那么,她一定回去过小镇,然后,带着狗来到了学校,但是,为什么她又丢下狗不管了呢?并且,她为什么出现在学校,她想要做什么?她刚才说她是回国,那她以前不在国内,是如何知道小雪的事情,又怎么会认识自己?
问题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个,而且她又不能够用语言解答,在本子上写字比较缓慢,得耐心等待。
蔡远远想了想,决定问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酝酿了一下,怎么措辞才不会太冒昧太伤人。蔡远远婉转地问:“小雪离开了以后,一直就是你来照顾奶奶的吗?怎么没有看见奶奶的人?”
心默歪着脑袋想了一下。
纸上出现一行晴天霹雳的话:小雪就快回来了,我就解脱了!
蔡远远身上寒战了一下,不会兜兜转转,还是牵扯到小雪的……灵魂……
什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蔡远远觉得,此刻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迷宫套着迷宫的世界。如果说以前的困惑和寻找答案是一个迷宫,那这些是重叠着,很多的枝节延伸出来,让人完全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无法做任何的猜测。因为已经超出了想象。
心默继续写着字:奶奶今天去医院做看护疗养了,后天回家。
心默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蔡远远的手。
她要做什么?
蔡远远感觉她的手很凉,跟着她走。到了卧室。这个卧室应该就是许琴苇说过的小雪的卧室。因为,他看见了那个相框,有他的照片的相框。
相框里的自己表情带着一丝忧郁,那个时候,是父母才离异,情绪最低落,觉得家庭不幸为什么也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憋屈。
可以确信自己没有印象拍过,应该是小雪什么时候偷偷拍摄的吧!
那种被一个女孩子偷偷喜欢收藏一切的感觉太复杂了,有一点甜蜜,又有一点感激。最主要的是这个女孩子在自己的生命里那么低调,几乎隐藏的透明,陪伴自己度过痛苦期。
心默是看见了这个照片,才找到自己的吧!
心默坐下,翻开衣服柜子最下面的抽屉,抽屉里,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抽屉盒,原本有锁,但现在是开的。心默打开来。里面,是几封书信。
她把书信递给蔡远远。
是那些自己写给小雪的回信。
然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巴掌那么大的小本子。那么小,适合隐蔽收藏。如同主人的脾性一样,要刻意掩藏着自己的欢喜与悲伤。
小本子上,是细小笔迹纪录的句子。
“他的样子很好看,像是阳光……”
“他再也不笑了,世界都像是失去了阳光……”
“远,阴霾过去了,快乐就不远了。”
小本子里还夹杂着一些散漫的事情,吃了什么东西,看了什么小说,以及,喜欢的诗歌句子。
那首诗歌很眼熟: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没有人看见我们今晚手牵手
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
我记得你,我的心灵攥在
你熟知的悲伤里
你那时在哪里?
还有谁在?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那一年的12月1号。圣诞节的前夕。
那些浓密的情绪,或是悲哀,或是欢喜,或是甜蜜,像是瀑布一样,浇灌到蔡远远的灵魂上。
心默又把蔡远远拉回客厅,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字,接着上一句话:“小雪就快回来了”,下一句更加石破天惊:小雪已经开始恢复记忆了。
蔡远远没有出去找旅馆,因为心默执意给他安排睡在以前小雪父母住的房间。
躺在床上,蔡远远本来迫不及待要把知道的情况告诉许琴苇。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按压下这种冲动。坐了漫长的车,又听到这么多的往事秘密,浑身散架一样,大脑也要罢工似的。
半个小时前,湛蓝打来电话,问抵达了S城没有,是否找到小雪家?
蔡远远一一回答,然后湛蓝把电话给许琴苇,他却没有说,小雪其实没有死。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在小雪家里,遇见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可能就是你们在学校看见的人。然后,一有新的消息就告诉你。
道过晚安,挂断电话,蔡远远觉得困意像是魔鬼一样入侵,闭上眼睛,就入睡了。
一夜都没有做梦,格外安定。
蔡远远再度醒来,是被一大片明亮的阳光照醒的。
天大亮,阳光很好,窗帘都变成一片雪白了。
头脑清醒,人也恢复了精力。
伸个懒腰起床,给许琴苇发一条短信:“醒了没,别一放假就睡懒觉啊!”
出了卧室,看见邱心默已经铺好了餐桌,早点都摆上来了。
不过,却是火腿煎蛋,从国外回来的人吃惯了这个,蔡远远有点失望。不过,肚子已经饿了,应付过去就成。
心默从厨房出来,拉开椅子坐下,头发已经盘起来。她把房间的窗帘都拉开,日光太好,连尘埃跳舞都可以看见,一粒一粒似乎都透明闪光。和昨天黄昏时刻的气氛,好比两个世界。
蔡远远蓦然想起了带着许琴苇到小镇上的家过暑假的情形了。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许琴苇,对她的了解有限。
只知道这个在游泳池遇见的转校生叫鹿雪禾,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似乎总有心事。在小镇上自己过去的那个家里,两个人做东西吃,看窗外的麦田,电线杆,还有鸟飞过去,以及星空。两个人有着相似的家庭状况,第一次的人工呼吸,就接吻了。
心默挥手,在蔡远远的面前使劲挥舞几下,蔡远远才从走神的回忆里跳出来。
太不好意思了,蔡远远有点脸红。
餐具是刀叉,一时间还真是用不习惯。
就在昨天晚上,跟邱心默相互解答对方的疑问。他放慢语气速问问题,她在纸上书写对话。
相互知道的情况,一一对应。
“小雪在那一次出事后,她的家人赶到医院,当时的情形特别危急,后来完全丧失了生命迹象,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受害人死亡,新闻记者当即发出消息。”
“那么,第二天的报纸刊登的消息就是被害人已经去世。因为报纸是在凌晨一点截止,然后连夜印刷的。”
“是的。但是谁也没想到,小雪的生命力那么顽强,护士注意到心电图信号忽然跳动了一下,医生们重新聚合,居然抢救过来。”
蔡远远可以想象出当时现场的曲折和惊险。希望,失望,绝望之后骤然一线希望之光,晨光之熹微,一个生命重新被挽回!
“医生们都累趴了,汗水把全身打湿了两次。第三天,情况稳定下来。”
“后来?”
“因为是夜半遭遇到坏蛋,为了保护隐私,报纸没有刊登具体消息。为了不影响小雪的名声,避免惹来闲话,小雪的爸爸妈妈决定不把事情传出去。”
“再过了一天,报纸有跟踪报道,做了修正!”
“所以琴苇以为小雪已经遇害,再也没有来找小雪。那为什么小雪不回头去找琴苇?”
“因为小雪虽然睁开了眼睛,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医生说,一半因为大脑也被打击过,但似乎更加严重的是心理的创伤。她不愿意回忆当时的情形。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她和琴苇知道。”
“小雪她……”
“当时因为差点出人命,小雪没有被坏蛋侵犯,但那时候的场面一定恐怖到极点。”
“再后来?”
“这些情况,其实远在澳大利亚的我们都不知道。再后来,因为我家里写信到小雪原先的家,却没有回信。我们那边是一学年三个学期,我就在假期回国了一趟。”
“小雪家的信报箱已经满了,却没人来取。我去当地邮局问情况,邮递员说,有印象,确实送过跨国信函,但是联系不上这家人!然后,又想到是不是搬到S城去了。因为小雪奶奶年纪大了需要照顾的缘故。我又来这里,我的猜测是对的。可是,我没想到小雪遭遇这样的不幸。”
即使是在这样晴朗美好的早上,回忆起昨天晚上的对话,蔡远远仍然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可怕。两个女孩子遇见了坏人,一个逃脱,另外一个不幸没能够逃脱,但却拼命挣扎反抗,最后被刺伤,坏人虽然被吓跑了,但是那种绝望的感觉,女孩即使从死神的手里回来,也无法去面对那么惨痛恐惧的回忆。
心默叹了口气,那管风琴一样的气流发出的声音飘忽入耳,蔡远远说:“谢谢你的早餐。”
他被心默的眼神笼罩着,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有点不自在,像是小男孩在知道自己一切秘密的女孩子面前那样,有些羞涩。
心默收拾完餐具,清理桌子,然后回到客厅。笔和纸放在她手边。
还有一些情况没有了解。蔡远远接着提问了解情况。小雪被送到澳大利亚心默的家里,接受那边先进的脑科专家的治疗,同时辅助心理治疗。心默的假期又到了,就回来照顾奶奶。心默和澳大利亚那边家人保持联系。
专家说,希望可以多收集一些小雪过去的资料,帮助她去回忆过去。谁也不知道小雪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记忆,什么能够唤起她的记忆,这只能够看命运的安排了。
专家还说,必须要重新去面对那些过往,才有可能获得解脱。但是,问题是,谁也不清楚当时具体的情况。
因此,心默回到小镇,借走了狗。在学校拍摄了许多照片,还有一些同学的照片,并且同时在S城的家里发现了一些线索。
心默发现了一个男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蔡远远。
“根据奶奶所说的,我最后在学校里遇见了鹿雪禾。”
“我确定鹿雪禾就是小雪遇见的女孩子,在那个夜晚出现后,和小雪一起出门过圣诞节,然后在小雪出事后不知踪影的女孩子。”
蔡远远准备接着问,手机响了,电话是许琴苇打来的,蔡远远赶紧按接听。接通了电话,那头却没有说话。
“喂!小苇,你好吗?你说话?”
还是沉默,可以听到呼吸声,证明不是电话信号的问题。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蔡远远紧张起来。
良久,那么才传来颤抖的声音:“我,我……好像又看见小雪了,她跟着我,就在我的卧室里……”
“湛蓝在你旁边吗?许伯父在不在?”
“他们都不在……”
“那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床上,我……”电话断了。
蔡远远打给湛蓝,接通了:“我就要给你打过去的……”
“琴苇怎么了?不是有你们在吗……”
“你别慌张,没事,她在卧室,把门关着不见我们,现在还好,我刚才听见她在讲电话。”
“出什么事情了?”
“你听我说,琴苇爸爸找到电脑专家,居然发现了匿名电子邮件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都想不到,居然是从琴苇家的网络地址……”
“啊?”蔡远远惊讶了,这意味着什么?
“信件是琴苇发的,她注册了一个电子邮件,然后给她爸爸发了提醒!”
难道,琴苇的自杀,是她一手编导的?
她为什么要自己编造自己导演自杀?
“湛蓝,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先别告诉琴苇。这很重要!许伯父你也别告诉。”
“是什么?”
“小雪没有死!”
这下轮到湛蓝瞠目结舌,在电话那头说不出话来。这样也许琴苇会继续陷入恐慌,但是也许这可以彻底得揭开她心里最深地方的记忆。如果不彻底面对,就无法痊愈。
在蔡远远讲电话的时候,心默站起身,走到客厅的音响前,动手调制一番。轻柔而抒情的钢琴声,微微响起前奏。蔡远远心头又涌起怪异之感。钢琴曲带着低沉的忧伤,像是看得到海平面上细微的光,人在海边,渐渐走进海水。
蔡远远小声跟湛蓝说:“我回头告诉你详细情况。要看好琴苇,拜托了,我先挂了。”
“好的。”湛蓝回答。
蔡远远坐回沙发,音乐在房间里如同海水上的光芒一样闪烁。蔡远远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心默拿着一个水壶出现,扯一下蔡远远,两人来到阳台上。那些植物耷拉叶子,似乎近期缺乏照料。蔡远远看看天气,是该给它们浇水了。心默从右到左,植物沾染了水,似乎顿时就精神了一些。蔡远远拿剪刀剪去已经枯萎的样子,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
回到客厅,心默转身进厨房,泡了两杯奶茶出来。听着音乐喝着奶茶,似乎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牵挂有忧虑。蔡远远感激地看一眼心默,她只是微微一笑。她不能够用语言,但是,总感觉她的眼睛可以说出许多事情。
蔡远远仔细看她的脖子,在锁骨之间,有一道小小的疤痕。那里大概就是做手术的地方。邱心默回头,又用气流一般的声音说:“谢谢。”
她是在谢谢刚才帮忙给植物浇水。邱心默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够使人安定下来,静心去思索的力量。她动作的节奏和神态都暗示着没有什么事情是急切的,都要慢慢来解决。
“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吗?有没有邮寄给小雪?”
照片一张一张摊放开,有在学校桦树林之间拍摄的。自己、琴苇还有湛蓝,以及那只狗黑眼圈。还有蔡远远的单人照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位置,也有许琴苇的单独照片。但是自从警惕起来,就变成了她和湛蓝在一起的照片了。
这些照片,心默在纸上写:“已经发了一部分到电子邮件里了。在澳大利亚那边的小雪应该已经看见了吧!我爸爸会打印出来给医生的。这些是新的,我自己冲洗出来备份,寻找线索的,希望能够对小雪有所帮助!”
遥想一下此刻在国外的小雪应该目光呆滞地看着初春到来的枫叶,想着过去,却是一片空白。她一定很努力地去回想,但是,过去的记忆却以另外一种力量在她心里胁迫着,禁止她恢复过来。
蔡远远叹了口气,他想起了父亲。
他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出门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比以前要苍老一点了。
“考试怎么样?”还是老样子,永远先问功课。
“身体还好吗?”然后呢,然后就是问身体。
对啊,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都好,都还好!
“有没有谈恋爱?”这个问题稍微轻松一些了。
“什么时候回来?”
“在同学这边逗留一下,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票,明天就出发。”
“爸爸,妈妈还好吗?”蔡远远问。不知道父母之间还有没有联系,有没有通电话。
“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
“那我也没有!”这个时候倒有点父子一条心一起无奈了。
“路上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好的。我很想您!”
电话那头一时无语,大概不习惯这样直接地说想念。
“回家再说。”电话挂断了。
再回到房间,邱心默把喝光了的茶杯也清洗了,她已经在纸上写好了话:“明天我就要接奶奶回家了。你和我一起去吗?”
明天晚上的火车,时间来得及。蔡远远点头。在邱心默这里知道的东西足够了,已经不必要再返回小镇了。回家,爸爸那里是自己真正的家,有亲人才可以找到家的暖意。
心默要求说,陪我去一下超市,明天奶奶回来,要买一些东西。
新年就要来了,大街上充满了欢乐气息,街道和店铺挂出了各色玩具。这是比圣诞节和元旦还要隆重的节日,是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
心默在超市买了一个家用医药箱,以及一些食物,还有奶精。蔡远远发现,她很喜欢喝奶茶。买的东西比较多,拦了出租车回家。蔡远远让心默在下面看着东西,自己分两趟提上楼。直到把东西分类放好,心默开始做晚饭。她的厨房手艺仍然是西餐,煎牛排。
第二天醒来,又是心默早醒,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收拾一下东西,出门。
那家医院是一家教会医院,主建筑大楼上有耶和华的雕塑。这是蔡远远第一次见到奶奶。奶奶年纪真的很大了,看人的时候很恍惚。但是在某些瞬间神智恢复清醒,目光又闪烁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所有智慧。迷糊与清醒的状态交替出现,这大概就是人老了的规律吧!蔡远远在心里默想,跟医生说话,办理出院手续。奶奶的嘴巴里咿呀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心默走上前去,她握着心默的手不放。
蔡远远抱起奶奶,放到出租车里的后座。老人家很轻,抱起来并不吃力。
到了楼下,心默露出一副幸好有你在的表情。不然她一个女生,抱一个人上楼,很难,虽然是一个老人。
“那你是怎么送奶奶到医院的?”蔡远远顺口问。问了才想起,走在路上,心默也没有带笔和纸,也不方便书写。怎么这么傻了,呵呵!手机在响,是来短信的提示。
蔡远远不敢动作快,还是慢慢上楼,心默去开门,蔡远远一直把奶奶放到沙发上,才掏出手机看。
看完短信。蔡远远忽然说:“也许,应该把小雪接回国。”心默略微露出惊讶表情,然后若有所思。
蔡远远说:“不好意思,我对你也有所保留了。琴苇告诉我的一些事情,我都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猜想却没有说。我想,我把我的猜测告诉你,你一定会支持我的想法的!”
见到爸爸的时候,蔡远远慢慢走过去。爸爸的提包还是以前那个,灰色的大风衣,竖立起领子挡住风。大学也放假了,两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学校园里,都没有什么话。
辗转来回学校和小雪的家之间,现在终于回到自己家了。
父子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事情可做,爸爸和儿子两个人都是假期,一个工作结束,一个是学生,考试完了,安心休息就可以了,这已经是中学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爸爸坐在椅子上手捧一本书在看,蔡远远整理自己的房间。
爸爸开口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家里没有人做饭,只有到外面吃。
蔡远远给琴苇发短信:“我已经到家了,回头晚上就给你电话,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已经查清楚关于小雪的事情了。对你来说,绝对是个惊喜。”
许琴苇回复说:“好,我等你电话啊。”
蔡远远绝对不是要卖关子,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尽管这道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有时候人的潜意识会比大脑里清楚明白的想法更加正确。就这样做吧!陪爸爸出去吃什么呢?
蔡远远提议:“就去吃自助餐吧,想着吃什么东西也是很头疼的事。”
爸爸合掌表示同意。
“对考试有没有把握?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还成。”蔡远远觉得自己恢复成小时候的样子,被爸爸带出来吃好吃的东西,心情很愉快,什么烦恼都忘记了。不过小时候能有什么烦恼,无非是忘记做作业了怕挨打,或者惦记着买电玩,或者什么其他的小事情。那些现在都不觉得重要了。
要不要交代自己和许琴苇的事情呢?蔡远远想了想,决定提一下。
“我跟一个女生在谈恋爱。”
爸爸居然微笑了:“那么,你要加油!”
蔡远远倒有点小尴尬了:“是哦。她有一些烦恼,不过,就要解决了!”
爸爸点点头:“你们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们自己能够处理好的!不然怎么长大呢。”这口气,好官方!蔡远远还是觉得心里一暖。
“其实大人自己还不是犯错,很多问题发生了,只有慢慢解决等着时间来解决。”
“比如您和妈妈?”
“她那样做,自然有她的想法。好了,不说这个了。晚上你给她打个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啊。”
当然,一定会的!
这顿晚饭吃得很舒服。很奇怪,就这样溶解了从前的对爸爸的不满,大概时间真的是很有效的解决办法,但也因为学会了理解吧。每个人变成现在的样子,做出现在的选择,都是有原因的。
回过头去找到那个原因,蔡远远觉得他能够理解许琴苇的难过和现状了。甚至,他隐约觉得,自己对她的固执坚定的喜欢,是否也因为这些经历,体会到一个人对另外一个独立的生命的理解。
回到家里,蔡远远给妈妈打了电话。
“新年快乐!”
“你也是啊。现在长高了没,功课怎么样?爱吃什么?国内吃不到的就告诉妈妈,给你邮寄过去?”
一连串的问题,蔡远远不知道怎么回答。良久,他才反问一句:“妈妈,你现在幸福吗?”
“还好吧。”
“你恨爸爸吗?”
“不恨,我们只是不适合,你也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选择!”
蔡远远补加一句:“爸爸也让我代替他说一句,祝你幸福!”
“那谢谢他,希望他也幸福!”
好了,似乎过去几年他们都放下了。自己呢?也放下了,这仍然还要感谢小雪当年的帮助。
办完这个事情,蔡远远再给琴苇打电话的时候,她很快就接了,并且顺利地说话了,语气也平静下来。
“世界上没有鬼,不要怕。”蔡远远安慰她。
“我想,也许我真的是幻觉吧。远远,我好想你在身边,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了!”这语气带着一点点哭腔。
蔡远远很想立刻飞到许琴苇的身边,如果他有魔法扫帚的话,如果他可以在空间里穿行瞬间挪移的话。可是他没有,这些都是幻想当中的超能力。然后抱着她,让她再也不会畏惧,安心地呼吸,不去想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和过去。世界上终归是没有鬼魂的,有的只是人心里自己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的忏悔。没有对象的忏悔,变成了恒久的折磨,盘旋内心,不得释放,不时发出嗷嗷嘶叫,将惩罚施加于它的主人。
蔡远远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告诉琴苇真相了。
“雪禾,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在小雪家发现的一个事情!”蔡远远严肃起来,下意识叫起从前的名字,而不是叫琴苇。
“你等一下……”许琴苇在电话那头说。
她的呼吸一下一下传来,证明人没有离开话筒。她在做心理准备,即使她已经躲避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即使没有人来追究她。即使蔡远远先前说得很轻松,说是一个惊喜。
“小雪没有死。”蔡远远轻轻说出这五个字,觉得似乎一切都要过去了,像是挣扎在黎明前夕云层里的太阳,就要奋力跳跃出来,日光绚烂,世界透明而美好起来。
只要那些夜幕的灰褐色云朵被照亮、被驱散。
许琴苇静静地在电话那头沉默着。
那沉默像是一个玩弄着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手腕的皮肤,仔细体会着那些疼痛钻进心坎,然后繁殖,扩大,蔓延。因为那些身体的伤痛,暂时可以忘记心里的恶痛与悲苦。
“没有死?”
“没有!”
“远远,我现在是在梦中吗?”
“不,你不在梦中!”
“那我没有听错你说的话吗?”
“没有!”蔡远远仍然轻轻地说,他不需要强调,也不需要重复,更加不需要斩钉截铁,因为这就是一个事实。一个不需要修饰的事实。
许琴苇喃喃地说:“为什么……”
蔡远远说:“因为后来她还是被抢救过来了。你看见的报纸新闻,第三天做了更正。”
许琴苇放下了电话,但面孔上已经是百般意味掺杂的奇特神色。
她的嘴巴里还在重复着呢喃:“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蔡远远在电话那头:“你听我说,小雪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想,大概她需要你的帮助……”
“喂,小禾……琴苇……你还在吗……”
不管蔡远远是叫小禾,还是叫琴苇,许琴苇都听不见了。因为她把手机放在床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镜子很大,映照出她的大部分身体。
她丢失了自己,丢失了那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女孩,然后遇见了悲剧一样的事件。然后,她做了一件最不能够原谅自己的事情。然后,她也“忘记”了这件事情。
镜子里是一个仍然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她的额头上长着两只尖锐的角。这个女孩子面带讥诮,她伸手,指着许琴苇的鼻子,她的言辞语气格外严厉:“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什么?”
“难道你都忘记了?”
“我都忘记了,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