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的咆哮、哀鸣,还有一切动作,忽然齐齐停止。它们也齐齐垂下头颅,好似再次死去。
怦怦……
云乘月抽出三清剑,向后退开。
黑影缩小、缩小,如同融化。所有神鬼的轮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软泥似的小山。
从这小山之巅,有什么东西萌动。它跳动、突破束缚,伴随着“啪”一声——它探了出来。
那是一颗巨大的头颅,而那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半边的脸,仍然是庄梦柳的模样,而剩下半张却白骨森森;白骨上挂着无数青蛙卵似的圆球,但仔细看去,那些哪里是圆球?而是一颗颗人头!
那些头容貌不同,神情却都相似;他们都双目大睁,嘴也张着,神态扭曲,仿佛是在极致的惊恐和痛苦中死去。
“嗬嗬嗬嗬嗬嗬……”
眼前的怪物发出了一连串沉闷的声音。云乘月竟然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它的笑声。
“神鬼的死灵……也是无上的美味啊!”
“这些力量,这些力量……啊,人类如何能够企及?吞噬一万人人类修士,也不及神鬼一只!”
它那半边完好的脸上,眼珠转动,对准了云乘月。
“现在,我已经吸收了所有神鬼的力量。我已经超越了飞仙之境,比当年的你走得更远,更远……”
“而你?大师姐,你现在甚至不如当年。”
“所有,告诉我……”
“大师姐,你打算怎么办?”
它的力量确实已经太过强大,强大到这个空间都不断摇晃。云乘月甚至连直视它,都感到心神摇荡,她喉头一甜,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她抬起手臂,略有吃力地擦掉血迹。
当她放下手,面上竟然挂着一缕笑。
“我的办法……”
“华苒!”她忽然高声叫出这个名字,“你曾经告诉我,让我叫你的名字,叫你华苒。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怪物涌动着,眼珠轻颤,似有疑惑:“大师姐,你在搞什么把戏?”
云乘月没有理它,只死死盯着黑泥之中的一缕银白光芒。那光芒几乎被黑暗淹没了,却依稀还能看见。
她转头又吐了一口鲜血,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却仍然不减声调:“当年……我曾抚着太清剑,指着‘物华苒苒’这四个字,对旁人说——”
“如果太清剑生出剑灵,我便要给她起名‘华苒’,是天地精华、苒苒不休之意。”
“但是,我没有等到你出世,还把你借了出去,把你弄丢在千年之前,甚至还忘了你……这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够珍惜你!”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找到你了,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黑泥之中,银白光芒微弱,回以沉默。
怪物回过味来,失笑:“大师姐,你还想策反辰星?没用的!这一千年里,炼化她的人是我!我们相处的时间,比你漫长得多!”
“你说对不起辰星……是啊,你确实对不起她!你究竟对得起谁?”那声音渐渐充满了怨毒,“当年离开太苍山时,你发过誓,要保护好我们……你究竟,做到了什么?”
云乘月嘴唇颤抖了一下。她昂着头,竭力想要维持平静,却终究忍不住一丝怆然。
“是……我,谁都没有能够守住。”
仅仅是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眼睛就泛起了红。她还在笑,笑容却平添几分凄凉。
那声音像有些烦躁,咆哮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大师姐,你若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们,还有一个补救方法——变成我的养料,变成我的一部分!”
“为了我的理想——大师姐,请你一死!”
云乘月凝视着它。
黑泥之中,太清剑依旧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那丝凄凉褪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坚定。
“好啊。”她说。
一时间,连黑影都愣住了。而太清剑的光芒,也似微微一闪。
云乘月举起剑,横过来,放在自己颈侧。她目光平稳,手没有一丝颤抖。
“如果我死能谢罪,那么,如你所愿。”
不容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剑光已经一闪!
三清剑猛然一抖,发出长长哀鸣。
血光——飞溅开来。
……
明光书院。
“为什么你要把它和大师姐关在一起?!”
“那大师姐怎么办?!”
“小师弟,你是疯了,还是突然被人夺舍了?!我竟不知道,死灵也会被夺舍!”
王夫子急得团团转,揪着自己的胡子,恨不得上去给小师弟两拳。
薛无晦盘腿坐在地上,用天子剑撑着身体。他微垂着头,长发凌乱,因为刚才的激斗,面上也出现衰败之色。拂晓也在他身边,正趴在地上,眼帘半垂着,双眼变得漆黑,其中有五彩光芒不停闪烁。
它正在维持那片空间的运转。那片空间本质上是以“越”字书文为核心,结合云乘月的“斩死还生”,再以天下修士的力量为动力,所形成的独立空间。拂晓必须专心致志,维持“越”字书文的存在。
薛无晦轻轻抚摸着麒麟的头颅,想着这些原理。有些枯燥啊。他想,还是她挽起长剑、凌空写出书文的场面,要有趣得多。
“小师弟!?”王夫子生气了,“说话!”
“我……”
薛无晦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近乎透明的脸,和一双幽黑不见底的眼睛。他竟还是那副冷淡平静的模样,口中道:“我相信她。”
王道恒等了片刻,忽然错愕至极:“就这一句?”
“我相信她。”薛无晦重复,“这是她定下的计策,我相信她。”
她的计策——先下手为强,抢在梅江宴上发动袭击,同时在各地星祠布置好封锁装置,装置作用是:隔绝死气,也隔绝太清剑那种掠夺生命的力量。
由于有新剑“斩死还生”书文的支持,还有《云舟帖》收集的大量情感之力,他们得以完成第一重布置。
而装置一旦启动,又可以通过晶石,将普通修士的力量转化为装置的动力,因而无需云乘月本人耗费太多力量。
王夫子还是一脸怒色:“我一直不赞成梅江宴动手!距离七月半还有半年,何须如此着急……”
“不,王师兄,你误会了。那个人也并没打算等到七月半。它原本就要在梅江宴动手。如果我们不动,就只能等死。”
“……什么?”王夫子一愣,“你们怎么知道?”
“薛暗传的信。他在宫外听见辰星接旨。那个人让辰星在梅江宴上对云乘月出手,而且不能留力,预备的就是一击必杀。”
“那,这……”王夫子改成去揪自己的眉毛,“即便如此,也不该让大师姐一人对敌!”
“王师兄,你还不明白?之所以要大费周章,把它关在那片空间里,不光是为了隔绝它的力量,那种通过吸食活人来壮大自身的力量。”薛无晦淡淡道,“也是因为,她不想看见更多人死去了。”
“王师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说过……”他眼前闪过她的侧脸,那带着微笑的、宁静的面容,眼中却藏着凄然痛楚。
他喃喃道:“她说过,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了。”
任何人——不光是指他们,也不光是指她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指那些陌生人。
是指那些在街头贩卖吃食的凡人,那些辛苦驾车、风尘仆仆的人,那些背着亲人在红尘中艰难前行的人,也包括那些富贵安逸、却各有忧愁的人。甚至,还包括那些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有过恶行,叫人讨厌的人……
所有构成这个世间一环的人,都不应该为了和自己无关的阴谋而死——她是这样希望的。
王夫子张着嘴,怔怔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他弯下腿,居然也在薛无晦对面坐下了。
“你说的那些人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也包括辰星吧?”
薛无晦看着他:“王师兄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辰星就是太清剑剑灵?”
“如果这一千年你也没有缺席,那你也会知道。”王夫子说。
“但王师兄没有说出来。”
“因为……”老人更是苦笑,一摊手,又指了指天上,“我就是怕,大师姐像现在这样。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人,其实也是为了把辰星拉回来吧?她觉得对不起她,而且……她也觉得对不起那个人。”
“是啊。”薛无晦声音放轻,变低,近乎呢喃,“她觉得对不起我们所有人。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扛在自己肩上。”
是的,一直都是这样。
千年前,他们是她的师弟师妹,大的像王道恒,比她更年长,小的像薛无晦,比她小了九岁。她要带他们读书、习字,要给操心上什么课,
给他们批改作业,带他们修炼,还要忙着看顾他们每个人的个人问题。
什么毛必行又和庄梦柳吵起来,乃至打起来了啊,什么高文蕴又写了什么奇怪的故事,非要拉着大家一起表演啊,什么庄锦年又给大师姐画了好几张画,到处问别人哪一张更好、更拿得出手送给大师姐啊,什么王道恒沉迷于制作各种工具,和韩夫子一起打铁、做木工,最后做出来的工具又出了问题,于是一起待在图书室里一夜夜地查资料……
“说到你,那时候你还挺狡猾!”王夫子说起了兴致,双手比划道,“我记得有一次,毛必行抢了你用竹子编的小兔子,你很不高兴,却没说,回头却找了个由头,挑唆毛必行去找庄梦柳麻烦。他俩打了一架,最后都吃了教训,毛必行有错在先,被教训得更厉害,他还傻乎乎地,不知道为什么倒霉。”
薛无晦听着听着,眼中也有了一些笑意,口中说:“这都是王师兄猜测,没有证据的事。”
“所以说,你坏就坏在总是不留痕迹。”王夫子呵呵笑了,“你对你那些竹子编的小动物都看得很紧,庄锦年有几次心动极了,想要。她不好意思开口,可谁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偏偏就稳得住。最后,那几只小动物全部出现在大师姐的房间,可大师姐不还是转手送给了庄锦年两只?”
薛无晦说:“她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我是送给她的,这就够了。”
两人絮絮片刻,渐渐沉默,笑容也渐渐消失。
“小师弟,你说……那个人,到底是他们中的谁?”
“我不知道。”
“我有时候真希望,谁都不是……”
薛无晦抬起眼,平静道:“王师兄,我们都要接受现实。”
“现实,是啊,现实……兴许我是太老了,人一老,就容易心软,容易念旧,也容易想一些根本没有可能的‘如果’。原谅我这个糟老头子吧。”
王夫子站起身:“在大师姐回来之前,我还要看护好这个世界。它的力量还存在于世,各地星祠还在运转,想要吸取生命之力。”
“我打算把天下十三州都依次巡察一遍。小师弟,你呢?”
“我……”薛无晦抬起头,望着天空中那片晦暗的色彩,“我要在这里等。”
王夫子一怔,劝道:“空等也无用,不如……”
“不,我就要在这里等。”薛无晦说,有些微动怒,仿佛一个沉稳的孩子罕见地发了点脾气,“我已经做了很多事,为无数‘应该如此’而妥协。现在,我只是想在这里等她回来,又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你等罢。”王夫子有点好笑,捋一捋长须,转身走去。一边走,他脚边一边生出云气,而身形也更缥缈一分。
“你待在这里,正好还帮老夫看家,老夫求之不得呢!”
他的身影消失了。
薛无晦继续抬着头,凝望着那个方向,沉默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