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晦vs.幕后之人◎
明光书院, 岁星星祠。
“夫子……山门快被冲破了!”
不止一个老师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并焦急地汇报。听了之后,张夫子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王夫子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都按照计划,守好自己的岗位!”老人站在山门前, 身后是无数师生。他手持一柄偃月刀,雪白须眉随风而动。
“若是敌人攻破防线,老夫便第一个迎敌!老夫不死,谁也休想动书院一分一毫!”
师生原本人心惶惶, 见了那苍老却高大的背影, 渐渐又安定下来。
“王夫子在,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没错, 这段时间谁在救人,谁在害人,别人不清楚, 难道我们也不清楚?”
“我们行事坦荡, 对得起苍天,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要战便战!”
每一个人腰间,都挂着一枚粉金色的扁圆形晶石。他们沉下心神,拿好武器,纷纷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王夫子没有回头,可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想起了千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明光书院被神鬼偷袭, 满门被活生生啃噬殆尽。那时韩夫子尚在, 高师妹也在, 他们看见那样的情形,该是何等痛心?怕是比自己身死更甚!
而今,由他来守护书院,便是魂飞魄散,也要护得书院安宁!
他必须守在这里,所以……
王夫子望着前方。山门前,也正是岁星星祠所在之地。此时那里黑气弥漫、灰云低沉,散发着极为不祥的气息。
他望着望着,神情渐渐忧虑。
“小师弟……小心啊。”
……
以岁星星祠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厚重的云层黑压压地迫下来,若仔细看去,就能发现那并不真是云霭,而是道道灰黑色的魂魄。它们在其中挣扎、扭曲,间或发出无声的尖叫。
“云端”之上,端坐一人。
“千年来,那些我舍不得消化的魂魄,可都汇聚在此。薛烛,它们的滋味,你觉得如何?”
这人笑着,悠悠发问。
那是一名秀雅俊美的青年——至少本该如此。他一身浅青色道袍,头发仔仔细细地梳好,唇角天生略微上弯,显出一副温雅和善的情态,好似春风中多情的柳枝。
但是,数道蜈蚣似的长长的疤痕,纵横在他面上、脖颈上,还有衣衫遮挡住的身躯上,又令他多了许多狰狞。
再有那发着青灰的皮肤、僵硬的肢体,使他看上去好似一具经过缝补后的精美尸体。
“庄梦柳……果真是你?”
薛无晦站在地面,眉头微蹙。他脚边是无边的沸腾的死气,好似黑色烈焰,蔓延又冲天,占据了半个空间。又有一部分死气在后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体——那是在保护其中的岁星星祠。
岁星星祠只露出一道紧闭的大门。门上刻画的星图散发微光。这些光芒蒙在建筑表面,构筑成星祠自己的防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薛无晦面无表情,一头长发随着黑色的火焰而飞,好像融入进了,如一支火焰燃烧无尽的火炬。
明明在说着疑问句,他的神态却相当冷淡,语气也很冷静,没有任何震惊,或者恐惧。
这令庄梦柳眼神阴沉,有些不快。
“你知道吗?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他抬起手臂,指向地面。道道魂魄立即俯冲下去,发出尖啸。
薛无晦一动不动,只说:“兵起。”
他腰间,半边虎符轻轻摇摆。
霎时,黑色的火焰暴涨,每一缕摇曳的火焰都化为一名披坚执锐的士兵,乃至战马和战车。战车先行,步兵紧随其后,毫无畏惧地迎向天空。
这时候,庄梦柳陡然发出大笑。是那种快喘不过气的笑声,好似看见了什么等待已久、大快人心的场面,胸中那累积的快意终于爆发出来。
“虎符——朕也有!”
他手一抬,抛掷出一样事物,赫然便是半边虎符,正与薛无晦腰间那枚一模一样!
黑色的士兵——僵在原地。它们停在半空,身躯微微震动,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似乎陷入了莫大的困惑。
两军交战之际,岂容一方动摇?
谁动摇,谁就输!
刹那间,冤魂汇聚出的灰黑河流,冲破了阴兵的防御,刹那也淹没了薛无晦,包括伫立不动的岁星星祠。
“至阴之门,是属于朕的!”
“这个世界的命运,也要由朕来主导!”
庄梦柳站了起来。
嘴上说着狂妄之言,实际他的动作却非常小心。他绝不是那种自鸣得意、在关键时刻托大的人,相反,他若要置谁于死地,就一定会确保对方死得透透的——就像千年之前的那个雨夜。
所以,他没有急着落下,反而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地面战场。薛烛在何处,状况如何?
冤魂们已经融入了死气,将之变得粘稠,好像一大锅脏污的汤。死气被“粘”住,难以流动。
对死灵而言,死气就是它们的一部分。因此,如果死气被绊住,也就相当于它们被固定住,难以行动。
问题是,薛烛的魂魄在哪里?
忽然,庄梦柳目光定在某个点上。
“找到你了。”他阴森道,五指对准那一处,做了个狠狠抓取的手势。
轰——
冤魂和死气一道炸开!
天地震荡,空气都好似扭曲。
庄梦柳这一击,用的是全力,甚至不顾是否会毁坏岁星星祠。
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眼神就一变。
隆隆——
下方的“汤”震动起来,像内里有什么东西将要浮起、炸开。
庄梦柳神情一沉,正要收手,却忽然感觉脚下“云层”跟着震动,且不断变得稀薄,竟是正在散开。
怎么回事?
风声,忽起。
一个巨大的旋涡,凭空出现在半空。从漩涡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巨大吸力。这吸力仿佛对死灵具有天然的诱惑力,霎时,竟连庄梦柳的冤魂,都控制不住地被引了过去。
庄梦柳想要收回力量,却发现,刚才他令冤魂冲击、绊住薛无晦的死气,现在却是反过来,那些冤魂被死气缠着,飞快地往旋涡而去。
这些力量充入旋涡,飞快摇晃、流动,好似饱满的上好墨汁,被人在半空挥毫,成就一枚篆体大字——
死!
死。忧惧之死,疾病之死,战争之死,含冤之死……
于是,冤魂沸腾,鬼哭不休。
却也有慷慨就义之死,舍己为人之死,爱而忘忧之死……
于是,死气如歌,犹唱不悔。
既是恐惧,也是期盼;
既是悲哀,也是喜悦;
既是抗拒,也是接受。
这一枚“死”字,竟是承载了人类七情六欲,涵盖了古往今来种种情绪,因而——挡无可挡!
庄梦柳猝不及防,和这“死”字正面对上,刹那间竟然被勾起无数心虚。回忆之门轰然开启,往事故人源源不断涌来,直到回忆来到千年之前,书院明媚的春光向他敞开,四季戴雪的太苍山被日光照亮,大师姐用书册轻轻敲他的额头,说“你这孩子,又犯这样粗心大意的错误”……
恍惚中,他不觉闭上眼。
大师姐……
这真是,这真是……
猛然,他双眼暴睁,目中眼瞳消失,只余血丝密布的青白色眼球。
……好恨啊!!!
砰——
“法天象地”四个大字升起,一个个狠狠砸向“死”字,将它直接砸进地面。
烟尘,缓缓升起。
“薛烛,薛烛——你不该让我想起往事!我深恨你,深恨——你如何不能死得更凄惨,更彻底!”
烟尘四散,死气蔓延。
薛无晦的身影缓缓出现其中。他试图站起,试图让自己维持一个有尊严的战立的姿态,却终究不能。于是,他单膝跪地,用一柄宽阔的巨剑,支撑着身体。
这把剑已有些生锈,锈成了青色,是谓青铜。只剩余些许部分,还看得出曾经流丽的金黄。
剑身上刻着四个大字:天子之剑。
这柄巨剑,便是当年伴随他征战四方、一统天下之剑,其后葬于帝陵。
“咳……庄梦柳,你嘴上说恨朕,拿的,却是朕的兵符,用的,也是朕的书文,住的,更是朕兴建的首阳宫。”
他抬头,竟然露出一丝笑。
“你莫不是在心里,一直崇拜、憧憬朕吧……?”
“……你现在也就只能嘴硬了。”
庄梦柳的暴怒藏在眼里。他终于落在地面,一步步走过去。
当啷——
一脚踢开那柄天子之剑。
砰——
一脚踹倒薛无晦。
接着,庄梦柳抬起腿,重重踏在薛无晦头上!他用力,再用力,简直想将这颗不死的头颅深深嵌入泥地里,嵌入深渊里!
“崇拜?憧憬?薛烛——你只配在朕靴底受辱!”
薛无晦十指抠紧地面。四周死气霎时沸腾,好似主人屈辱的心情。
这副场景,终于让庄梦柳再次流露笑意。
“这才对啊,这才是对的。这才是你配待的位置。”他一下又一下地踩踏,一次比一次用力,时不时还来回碾几下,“凭你也配待在大师姐身边?凭你?凭你?”
“你是个什么东西,生母不详的私生子,连是不是真的王室血脉都不知道,也敢装得金尊玉贵?”
他来回骂了好几句。
突然,却听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薛无晦趴在地上,狼狈至极,脸上却浮现了一个笑容。他越笑越开,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庄梦柳面无表情:“你笑什么。”
“我笑你……原来是在嫉妒。”薛无晦侧着脸,长发散乱在脸边,语气充满嘲讽,“你若是只杀了我,说不定时日一久,大师姐还能原谅你,可千年来你杀人无数,无辜者尸骨堆积如山,死后魂魄还要为你奴役……”
“大师姐不和我在一起,难不成,还要和你这丑陋愚蠢偏还自以为是的畜生在一起?”
“你这张充满嫉妒的脸,真是丑陋至极,也愚蠢至极!”
“闭嘴。”庄梦柳面无表情,“死到临头,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死之后,朕便取了岁星星祠,打开至阴之门。届时,天地阴气大盛,正是祭祀好时机。”
薛无晦侧脸被死死抵住地面,笑容却仍是不改。
“你不会得逞。”
庄梦柳露出笑容:“可惜我已经得逞。可惜……你在这里,怕是不知道外界发生之事。这天下生灵,已然尽入神鬼腹中矣!”
他脚下,薛无晦缓缓眨了一下眼。他的语调有些奇异起来:“我说了,你不会得逞。”
“因为,入套的是你!”
轰隆——!
雷鸣响起。
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岁星星祠。
“——大家冲啊!!”
“——报仇的时候来了!!”
“——他爹爹的,给我忍得都要炸了,干掉他!!”
岁星星祠之门轰然洞开,从中飞出无数光团,一一化为各色人物,都是满脸怒容、满怀恨意。
同时,两个修士也出现在星祠门口,一老一少,正是卢桁和虞寄风。
“卢老头儿——”
“知道!已经启动!”
他们举着一块晶石。那是一块粉金色的晶石,约有人类脑袋那么大。它发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其中又有五彩细闪,隐隐构成一枚“越”字。
“咩——!”
麒麟不见身影,叫声却在四面八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