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怀念小龙女(2 / 2)

妩媚航班 笛安 21468 字 12个月前
🎁美女直播

“还有第三条。”我继续说,“我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开始写字的。虽然我从来都不认为我自己真的写得有多好,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华。可是毕竟,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真的变成了我的工作。写字是件好事,小龙女。”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对于这个工作而言,任何的苦难都是财富。然后慢慢地,你写得久了,就发现自己对于苦难有了比一般人更强的理解和总结的能力。在生活里你经历的每一种失败到头来都能让你的文字更美更动人。所以对我来说,可能没有比写作更合适的工作了。最后一条。”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条就是,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否极泰来这回事。很多人都说觉得海凝是个非常自信的人——那是因为,我早就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了。不会有什么更坏的事情了,所以我现在很少害怕什么,我反而能活得更加心安理得。你懂了吗?”

“懂了。”她说,“我老早就觉得,你特别坚强。”

“我?”我惊讶,“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坚强得多。”

“不一样的。”她非常肯定,“我承认我这个人从小就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面临重要的事的时候,我总是不喜欢听别人的,我喜欢自己作决定。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从小如此。可是我从来没有像你那样被打碎过。你是一个被打碎过的人。你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拼成今天的样子。你现在被人熟悉的每一种性格实际上都是你自己苦心经营的结果。你自己说,咱们俩谁更坚强?”

这个该死的家伙。她总是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一些重若千钧的话,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承受能力。“你是一个被打碎过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子,那个被我们打的女孩子。这些年,我总是想起她。尤其是当我的生活日趋正常,当我交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当我写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并且渐渐地能够以此为生的时候,我总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毫无预兆地想起她。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打碎过她,我不知道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是否也曾经无助地追问为什么世界上永远会存在这样弱肉强食的暴力,我不知道她最终是怎样让自己平静的,是依靠刻骨铭心的仇恨,是依靠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象中报复,还是依靠遗忘。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现在她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情,对她的闺密们,对她的男朋友,或者是对一个陌生人。如果说起过,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

我并不希望她能够原谅我,我要不起这样的原谅。我只是希望她能够释怀。然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坐在直径大概十厘米的栏杆上,那个铁栅栏布满了锈迹,那么冰凉。就像是我的荆棘冠冕。我看着你清秀惨白的小脸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你怕死吗?你怕死吗?是我让你怕死了吗?其实我也怕死,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比你强大。虽然我看上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好好地看管我的邪恶。

“海凝。你睡着了?”恍惚之间,小龙女那把清澈的声音把我从半睡半醒的状态里叫了回来。

“没有,怎么了?”

“国庆节长假的时候,你带我去一次你们龙城,好不好?”

“去干吗?”

“去旅游啊。十一黄金周,公民有责任出去旅游,拉动国家内需。”

“有什么好去的?”

“带我去一次嘛,我是小龙女,怎么能不去龙城?”她像拉风箱一样摇晃着我的胳膊。

“去了住哪里?”我恶狠狠地问。

“当然是住你家原来的旧房子啦。”她似乎奇怪我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小姐,我家的旧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们没有权力把人家房客赶走。”

“别想蒙我,海凝。”小龙女坏笑着,“你妈昨天还跟我说呢,你家的房客马上就要搬走了。九月底房子刚好空出来。”

我非常惨烈地呻吟了一声。我妈真是不像话,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透露给了她。

“海凝。求你了。”她甜美地哀求我,“国庆节的时候,医院里把孟森严派到龙城去开会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去龙城。这个理由已经够充分的了吧。”

“我可以把旧房子的钥匙给你。我跟着你去算什么,100瓦电灯泡?”

“他开三天的会,这三天里我只能在晚上见到他。三天以后会开完了,是别人旅游的时间。可是他不行,他得马上赶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小龙女的神情有点忧伤,“就算你可怜我行吗?晚上我去见他,那白天呢?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带着我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你根本就是个花痴。”我得出了结论。

她猛烈地点头对我的诊断表示赞同,自动加上了一句:“不仅是花痴,而且还是个偷情狂。”

“你是个坏孩子,小龙女。”

“对对对我当然是。”

“你这样不值得。”我故作痛心疾首状。

“海凝。你说爱情是什么?无非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对不对?”她望着我的眼睛,动人地一笑,“所以,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

记忆中,那是我和小龙女最最相亲相爱的时候。所以,当她决定了要做一艘撞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她才选择我来做这场大戏的观众。这当然是我的荣幸。她自己都已经说过了,她是那种最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人。如果她拿定了主意要沉沦,你也只能让她沉沦。不要做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来预言她会经历什么,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有关人生的经验。在她眼里,所谓经验,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而已。她笃定地相信她自己就是那个百分之零点零几的例外。我至今都没能想明白,她的这种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

在把我吵醒之后,她自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我一点一滴地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我妈妈说,她的脸形是典型的桃花重的女人的标志,但是她长了一对尖尖的、小精灵的耳朵。我慢慢地帮她把被子拉上来,细心地掖好每一个被角。亲爱的,在即将降临的灾难面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孟森严。

九月的海滨城市的天气非常暧昧。有的时候像初秋,带着夏日末尾的倦怠;有的时候像深秋,风粗糙得很,粗鲁地撕扯着海岸线附近的浪。小龙女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带着我去见孟森严的。十一点半,我们坐在没有什么人的公车上,穿越这个城市,到小龙女的医院里去。带着一点腥气的海风吹着我们的头发,像是某种北方的粗犷方言,充满了生动的表情丰富的骂人话。那是孟森严上夜班的时间。他们俩只有在上夜班的时候,才能在那间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旁若无人地拥抱——说是旁若无人也不大合适,因为周围的确是没有什么人。平日里,当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在嘈杂的人声中相遇的时候,小龙女必须要煞有介事地称呼他:“孟大夫。”

如果你有过偷情的经历,相信你会对上面的描述会心一笑。在我真正见过孟森严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也许让小龙女迷恋的并不是这个男人,而是那种偷情的触犯禁忌的感觉。再进一步说,或者一开始的时候,孟森严之所以能够吸引小龙女,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优点,而是因为他身上背着一个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传奇色彩的传奇。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其实是在孟森严的妻子的病房外面。那个女人身染恶疾,几年来,平均每年都会在这家医院住上一个季节那么久,就像有些人度假一样。小龙女说,她第一次看见孟森严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一副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几乎闪着金属色泽的表情下面有一种特别柔软,甚至是忧伤的东西在慢慢地充溢着,她看得出来,她感觉得到,虽然这个男人整洁清晰、一丝不苟,自觉地跟人保持着一个足够维持自尊的距离,可是他一点都不傲慢,因为他很累。那种倦意在他跟人微笑的时候最为明显。那是一种尤其会让小龙女这样精力过剩的女人心疼的疲惫。

他的妻子的病,用小龙女的话说,叫做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我要小龙女重复了好几遍也没能成功地记住这个冗长的名字。于是小龙女说,英文缩写叫做PBC。这个好记一点,听上去就像某种手机的新型号。到现在为止,我们伟大的人类科学还做不到清楚地揭示这种病的成因。只好笼统地说,与免疫系统有关。其实有不少人,带着这个病,像吃饭一样规律地吃药,也活了很多很多年。但不幸的是,孟森严的妻子没有那个运气。她发病的时候肝脏的病变已经是第四期——一共只分了四期,没有第五期了,这是引用小龙女的补充说明。

小龙女忧伤地跟我说了一句让人脊背发凉的话:“现在她的肝脏已经变成了墨绿色。就像你家客厅沙发上的靠垫。”

这个女人开始生病的时候跟我们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说,当她还处于花样年华的时候她的肝脏已经非常任性地变成了一个耄耋老者,每一个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她从一个白皙高傲的医生的妻子变成了一个陈旧残缺,所有零件都坏掉的娃娃。这种病带来浑身皮肤的奇痒不允许她继续端庄下去,随之而来的骨质疏松不允许她再年轻下去——因为她稍微摔个跤就有骨折的可能。再然后她的身体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建筑,几根重要的血管承受着危险的高压。有好几回,因为这根或者那根血管的破裂导致的内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但是她每一次都挺了过来,或者,这和抢救她的人是她的老公多少有些关系。他们刚刚度完蜜月的时候,她就得病了。似乎上天让她嫁给孟森严,就是为了恩赐给她一个又一个获救的机会。但是上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孟森严不过是个凡人,不是圣斗士。

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也曾经很多次地跟孟森严提过离婚。但是孟森严不肯。到后来她也不再提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涉足鬼门关的边境之后,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毕竟有一个能够救她的人是她枕畔的至亲。

那一天,电闪雷鸣。远处的海浪在至情至性地唱重金属。那一天,孟森严的妻子处在一个暂时稳定的情况下,在病房里安稳地沉睡。那一天,小龙女正式成了孟森严的女人。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埋在一堆厚厚的棉被下面,像只小猫一样,偷偷打量着这个靠在床上抽烟的男人。鱼水之欢过后,他们俩用一种冷静、中立、职业化的语气谈论起他妻子的病情。孟森严突然微微一笑,他对小龙女说:“我已经尽了全力。”

小龙女听懂了这句话。

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挽救他的妻子。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抗拒小龙女的诱惑。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把他最初的完美角色扮演到底。但是,他没能做到。但是上天作证,他真的尽力了。他付出过的努力承载过的煎熬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这一点,我相信。

恐怕孟森严不知道,小龙女最最迷恋的,就是他承认自己失败的那一刻。他的无能为力,他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坦然,他坦然之后的不放弃,都让小龙女确信自己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其实小龙女特别容易被活在挣扎中的人吸引,比如孟森严,比如我。我想那是因为她自己活得太过无所畏惧,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挣扎。爱情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小龙女嫣然一笑:“海凝,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你看,就连犯贱,她都可以犯得这么天真烂漫不计后果。

我坐在医院对面一家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快餐店里,看着小龙女快乐地把孟森严拖了进来:“森严,这个美女就是海凝。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最好的姐妹。”

当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海水退潮的声音。我的心就像是那片退潮后剩下的沙滩。潮湿、晶莹,柔软到不能碰触。海凝,你完蛋了。我对自己说。那道围墙旁边的铁栏杆不够冰凉吗?冬天里的寒风不够刺骨吗?你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坐在上面,现在已经七年了,你还是不肯下来吗?

经过了这几年的磨合,我和我的菜刀早就已经知己知彼,默契得很。尤其是在剁带骨头的肉的时候。非常地干净利落,我现在已经能够一刀找准骨头间的缝隙了。又稳又准地剁下去的时候,爽快得妙不可言。在这个厨房,那些羊排仇恨地看着我,说:“你是个坏女人。”只有菜刀知道我的秘密,菜刀知道干脆的杀戮让我乐在其中。让我隐隐约约地听见铁栏杆被撞击的嗡嗡的闷响。那是一种妙不可言、飘飘欲飞的轻盈。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我只能在我一个人的厨房里羞耻地、惴惴不安地想起它,逃避它,最终,面对它。

炒锅已经静静地坐在火上,但是油还没有烧热。他现在正襟危坐,坐怀不乱。只有等到油热的时候才能变得放纵跟挑逗。然后,油变得滚烫,葱、姜、蒜丢进去,他开始放荡,眼神凌乱,口出狂言,这个时候,蔬菜倒进去,嗤啦一声,性高潮到了。

我遵守了诺言,在油烧到最热的时候,把西芹们跟一些百合一起倒进去。这样痛苦就可以少一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颜色从水彩的颜色变成油画的颜色,由浅变深,由少女变成妇人。

“真好啊。”她们满足地长叹,“说不上来的感觉。虽然很热,很疼,可是就像是要飞起来。这种滋味,还能再尝一次吗?”

“不能了。”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明白了,这就是临死前的滋味,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是变成女人的滋味。”我发现我现在可以用一种平等的方式跟她们对话,她们已经长大了,然后迅速地苍老了。

“认识你真高兴。”她们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拿过来一只干净的盘子,把她们盛了出来。

微波炉上的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回,是路陶。

“亲爱的我快要累死了,你同情我一下让我到你家来吃晚饭好不好啊?”这些年来路陶一直都是老样子。

“今天不行,路陶。”我说,“孟森严要带朋友回来。”

“诶?”她非常无辜,“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好吧。”我突然想起既然今天席间会有一个刚刚失恋的家伙,那有路陶这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在座说不定真的是件好事。反正自从彭端出国以后,路陶小姐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

“海凝,那件事情,你跟孟森严说了吗?”她问。

“没有。”我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可不怎么想在炒锅上还热着油的时候跟她讨论这个。

“尽快决定,海凝。那个妇科医生是我舅妈的好朋友。找她一定没有问题。”

“可是陶陶,我还没有想好。”

“我就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咬牙切齿地,“海凝,你这么年轻要一个孩子出来添乱干什么。你要么继续写书,要么就再回学校去上学。难道你真的打算这辈子就交待给厨房了?”

“陶陶,你先过来吧,我们晚上再聊好不好?”

收线之后我关掉了煤气,发了一会儿的呆。我知道路陶是为我好,若不是真正的朋友,没必要对我这么恨铁不成钢。我很高兴她能来,有她在的地方气氛总是热烈。当初,在我的婚礼上,我的伴娘陶陶替我前前后后喝了无数杯的酒,微醺的陶陶艳若桃李,擎着酒杯郑重其事地对孟森严说:“森严,海凝和我,是快要十年的好姐妹。你要是对不起她,就是得罪我路陶。我不会放过你。”那个时候我真是百分之百地后悔我曾经那样刻薄地说她没有大脑。

快要十年的好姐妹。她总是喜欢这么说。强调着我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性。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在这十年间,有那么一年左右,因为小龙女的关系我们曾经疏远。可能对她来讲,一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于是她就轻易地把这段时间抹掉了,就好像对于她而言,小龙女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没错,我怀孕了。我几天前才确定这件事情。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我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它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体里面那片幽暗的寂静里存活,那里是它的宇宙。我不像孟森严,我始终不能习惯用一种科学的态度看待自己的身体。所以我总是在想,当我的孩子,它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我的心脏,我的血管,我的其他的器官的时候,它会不会以为自己看到了满天的星斗?

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孟森严这件事情。可是当我看着他端坐在电脑前面的样子,总是说不出口。他注视着他的电脑屏幕的时候,眼睛锐利,可是脸上会慢慢浮起一种沉醉的表情。当他结束了工作,总是会习惯性地拍一拍他的电脑,笑着对我说:“我有一妻一妾。”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回答他:“我知道。电脑是妻,我是妾。”孟森严已经不再是孟大夫,他现在的工作,是管理一家美资的医疗仪器与器械公司的人事部。他曾经把医生的工作视为他生命的全部,可是他终究失去了它;我曾经把小龙女视为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的象征,可是我也终究失去了小龙女。我们这两个损失惨重的人最终只是得到了残缺不全的彼此。这其中的代价,大到了已经没有办法用值得与不值得来衡量。这真的是我在当初,当孟森严第一次紧紧地拥抱我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局。

我抱紧他。抱紧他。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我没有可能得到的人,一个奢望、一个幻象,我才会义无反顾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时候我当然想到了他垂危的妻子,想到了我最珍惜的朋友小龙女,想到了我自己的自私跟无耻。我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渗出来,流进了头发丝。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在他面前我才发现,我居然这么自卑。我是多希望我能够再美好一点,再干净一点,至少不要像我自己现在这样劣迹斑斑。

但是他慢慢地对我说:“海凝,在我看见你的那天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梦想中的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每一次性高潮来临的时候,我都会企盼着它快点结束。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那种疯狂的,不该属于人间的极乐,它让我觉得我自己罪孽深重。

“喂。你到底在干吗?”炒锅非常不耐烦地问我。

“对不起,就来了。”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重新打开了煤气开关。

“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盘子里一条我准备清蒸的鳜鱼温柔地问我。

“你的内脏不是已经被掏空了吗?你为什么还活着?”我惊讶。

“那种事情,谁知道。”鳜鱼愉快地说。

“你的心情好像不错。”我一边往炒成半熟的鸡丝里面浇上一点高汤,一边对她说。

“你呢?你不高兴。”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起来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对她做过很坏的事情。很多很多错的事情。我明明知道那是错的,可是我还是那么做了。”

“为什么呢?”鳜鱼认真地问。

“因为我自私。我除了自己的私欲之外什么都不在乎。”我回答。

“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鳜鱼非常了解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为什么会自私呢?”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原来以为那不过是因为我实在太爱自己。我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不爱。可是不是那么回事。我爱他们俩,小龙女,就是我的朋友,还有我老公。我爱他们超过爱自己。我也是很后来才发现的。”

“听起来还真是复杂。”鳜鱼十分同情我,“还好我是条鱼。”

“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说。

“不用客气,尽管问。我喜欢你。”看来我买来了一条性情直爽的鳜鱼。

“你有孩子吗?”

“这个……可能有过。”她说,“我似乎是产过卵的。怎么了?”

“也就是说,对于你来说,孩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你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有孩子?或者说,你有没有养育孩子的资格?这对你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吗?”

“要孩子还需要资格吗?”鳜鱼困惑得很。

“需要。至少我自己觉得我不配有孩子。”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了勇敢地说下去,“因为我身上有那么重的罪孽。”

“等到你的孩子长大以后,他身上也会有罪孽的。”鳜鱼非常地肯定,“大家都有罪孽。可是我们必须繁衍下去。”

“真的?”

“真的。罪孽和阳光,空气,还有水一样,是种永恒的东西。大家都是在罪孽中生生不息的。这是神的意思。”

“神的意思?罪孽是神创造出来的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我又不是神。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不过没有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了不起哦。”我由衷地说,“连神都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对不起,不能说。这是秘密。”她充满歉意。

“没关系的。我理解。你不用太在意。”我连忙说,“可是我真是羡慕你啊。要是我也有机会见见神该多好。我想知道,如果我违背了他的意思,真的会受惩罚吗?”

“不一定啊。”鳜鱼的语气轻松,“神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只不过,你违背了他之后,总有那么一天,或早或晚,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他是对的,你是错的。如果你管这个叫惩罚,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这么回事。”我一边捣着姜汁,一边叹气。

“听我说。”鳜鱼非常真诚,“我觉得在植物、动物,还有人类之间,你们人类是最强大的,但是同时,你们最胆怯。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勇敢的人。至少,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你不用担心,把孩子生下来吧。你那么漂亮,你一定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孩子。”

“说真的。”我感动地看着她,“虽然这么说好像很虚伪,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真不愿意把你清蒸掉。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不要想得太多,尽管清蒸。反正这本来就是我的命运。内脏都没有了,也活不了多久。我很高兴在这一世结束的时候遇上了你。希望我说的话对你能帮上一点忙。”

“你帮了我非常大的忙,谢谢你。我还有可能再遇上你吗?我是说,要是你转了世以后,我们俩在什么地方碰到的话,你还能把我认出来吗?”

“这不大可能。”鳜鱼笑了。

“真遗憾。”我也笑了,“不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有几个菜没有炒,如果我把你放在最后清蒸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待上大约半个小时。”

“好的,半个小时,已经够长了。”

那一年的国庆节,小龙女终于还是成功了,我带着她回了龙城。我们的火车是在凌晨五点到达的,虽然我在这个地方出生,而且生活了十六年,其实我很少看到它清晨五点钟的,苍灰色的神情。火车站那个高耸的钟楼让我在一瞬间怦然心动,整整六年,我没有回过这个城市,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个钟楼就像是我的故乡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它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墓碑,对于一座城来说,一个销声匿迹长达六年的人,跟一个死者,没有区别。

小龙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视线的边缘处,给孟森严打电话。她站得很远,我听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讲些什么情话。但是从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没出息的小模样。我一个人靠在广场的大理石柱子旁边,愉快地点上一支烟,等待着她回来。一个表情暧昧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来说话。他会不会是把我当成妓女了。我这么猜想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早上五点是非常安全的时刻,你不大可能碰上过去的熟人。

小龙女跑回来的时候,手上惊喜地挥舞着一本书:“海凝,你看这是我在那边的书报亭那里看见的。真了不起,在这里居然能看到你的书。”

那本书是我两年前出版的,是我所有的书里相对卖得最好的一本。小龙女孩子气地要我在这本书上给她签上名,我照做了。

“等你以后真的出了大名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到网上去卖。”小龙女宣布着。若是没有这么兴高采烈的她,我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回来。

那几天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白天,我陪着小龙女在这个没什么可逛的城市里逛一逛,带着她去我曾经很喜欢的小吃店。傍晚的时候,看着她精心地打扮好出门,像所有坏女孩一样,在夜幕降临之际正式开始她妖娆的一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挥舞着修长的手臂拦出租车,裙子里鼓着风,就好像是马上就要开始飞翔。然后我一个人在我曾经的房间里看电视,或者看一本书,为她等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她不可能在孟森严那里过夜,因为他宾馆房间里还住着一个从别的城市赶来参加会议的医生。每一天进门的时候,她都会对我仓皇地一笑。满脸放纵过的痕迹,眼睛闪亮,唇膏掉得差不多了,但是嘴唇依然艳丽得夸张。她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像小女孩抱娃娃那样把她精致的裙摆零乱地紧紧抱在怀里,丝袜往往已经脱了丝。她不告诉我她和孟森严去了哪里或者做了什么,只是看着我,有点无助地说:“海凝,我饿了。”

“小龙女,你是个坏孩子。”我无奈地说。

“我知道。”她眼睛里泪光一闪。

到这个时候我才恐惧地觉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从我们坐上开往龙城的火车起,她就没有睡过觉。白天,她跟着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时候永远不累;晚上,她对着镜子化妆的样子就好像是她体内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像烟花那样妖冶地喷薄;凌晨,她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她像是做梦一样,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给我讲关于孟森严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听。听上去她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但是那讲述的声音却一直持续着,持续到我的睡梦中。然后清晨来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她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她说:“你总算是醒了,都没人跟我说话。”要不就是:“海凝,我刚才在阳台上看见日出了。”

我现在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我跟着她到龙城来。因为她早就算准了她自己会变成一个发条被拧断了的音乐盒,只好不停地,没日没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长的有生之年结束的时刻。岁月变成了一片没有尽头的戈壁滩,但求毁灭的赌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时的模样。有我在身边,能多少让她安心一点。至少,我能站在这场堕落旁边看着她,我就是她为自己的灵魂买的保险。玉石俱焚之后,有我出来理赔,善后,收拾残局。这是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为自己作的唯一称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这样下去会生病的,我可怜的小龙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对着我,声音清澈地传过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初我第一次跟孟森严约会的时候,我们去的是一个地方特别偏僻的餐厅。都没有什么人。我们的桌子靠着二楼的窗户。那家餐厅的窗户是木头的格子,我记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还雕着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经挺凉的了。吃完饭,他要抽烟的时候就顺手把窗子打开了。风吹了进来,我觉得很凉。我坐在他的对面,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样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说得乱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实只是想说,那天他把窗子打开了,我觉得冷。可是,我不敢说。海凝你懂了吗?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关上。”

她沉寂着,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从背后抚摸她,揉搓着她的小脑袋。我以往的经验是,爱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会把人变得卑微。可是我似乎说过的,小龙女这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现出来那个我只见过一次的孟森严的脸。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帅哥,只不过轮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来是个自视颇高的人——我是说,我看得出来,不知小龙女行不行。正如小龙女说的,他这个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微笑起来的时候。我总在想,当孟森严这样对他的刚刚知晓自己身患绝症的病人笑一下的时候,我确信,那个病人会被感动得非常严重。因为他的笑容不只是温暖,或者专注,或者关怀,而是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味道。这感觉让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谅了他在某些时候的高傲。

后来,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我和孟森严结婚以后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一瓶马上就要过期的牛奶。围绕着这瓶牛奶,两个人都开始不断地上纲上线企图压倒对方。那其实是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之间司空见惯的戏码,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小龙女。想到她在那个龙城的深夜里轻轻地跟我说:“海凝你懂了吗?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关上。”然后,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心里那种撕裂一般的疼痛。

孟森严的会议开完的那天下午,小龙女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我说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因为孟森严同屋的那个医生已经跟着大队人马坐在了去旅游的长途车上。然后她厚颜无耻地要我把她的洗漱用具和明天准备在回程火车上穿的衣服送到宾馆来。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去,我没兴趣撞见成人镜头。她就非常自豪地宣布,之所以敢要我来就是因为成人镜头已经全部上演完毕了。这个不要脸的小丫头。

宾馆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我敲了门,没有人应。于是我就试探性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张床是整理过的,看不出一点寻欢作乐的痕迹。就在我把小龙女的东西放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浴室的门突如其来地开了。

孟森严从里面走出来,怀里抱着赤身裸体的,熟睡中的小龙女。他赤着上身,穿着一条很旧很旧的牛仔裤。小龙女小巧玲珑的身体弯曲成了一个绝美的弧度,恰好能装在他的手臂里面。当时我愣住了,我想我们都愣住了。他是因为尴尬,我是因为——因为他抱着小龙女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抱着一个跟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而像是抱着一把小提琴。当他歪过头去看她的脸的时候,眼神里残存的粗鲁跟沉醉就在他的视线碰触到她的时候全部转化成了珍惜。小龙女的手臂圈着他的脖子,她羞涩地挺立着的小乳房被孟森严结实的胸膛压成了两个很憨厚很规则的小雪球。她的小脑袋妥帖地塞在这个男人的脖子下面,熟睡的神情就像是在闭着眼睛出神地听他颈动脉的律动。灯光下,小龙女是象牙色的。嘴唇红得像蔷薇。身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有那么几滴水珠从她的鬓角里面流出来,汇成了一股,像眼泪一样横穿她的脸颊,悬挂在她的鼻尖上。孟森严非常熟练地把头一低,用他没刮胡子的下巴轻轻地蹭了一下小龙女的鼻尖,于是水珠就消失了。

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他说:“她进去泡澡。我叫她,她不答应。我走进去一看,她在浴缸里面睡着了。”小龙女这个时候突然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转过脸,对我说:“海凝你来了,坐呀,别客气。”

我说:“死丫头,不怕淹死。”

她脸上又漾起那种没安好心的坏笑:“喂海凝,数码相机在不在你包里?帮我们俩就这样拍一张照片好不好?”然后她仰起脸对孟森严说,“要是哪天我恨你了,就把这张照片拿去给大家看。”

孟森严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随你便吧大小姐,没穿衣服的是你不是我。”

说话间,我真的按下了快门。因为我的确觉得,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太美了。

孟森严把小龙女放进了被子里面,我对他说:“你应该拿一条浴巾裹着她。”我的语气里竟然有种轻微的埋怨。然后小龙女就打着哈欠笑了:“你们俩都在这儿,真好啊。”

小龙女在回程的火车上,睡得像个婴儿。

火车上那团黑夜是会动的,总是又咳又喘,但是不紧不慢。我躺在这样的黑夜中时,就会想起少年时看林徽因的散文,有句话怎么也忘不了:“火车噙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窗外偶然会有一束灯光,跟火车疾速擦肩而过,就像是流星一样,惨然地映亮了我眼前那小小的一截灰色的梯子。每一个人踩着它爬上去或者爬下来,回到属于自己的,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生存的需要被旅途简化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个墓穴一样的,睡觉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吗?我们都死了吗?火车多像一片墓地,朝着一个我们都知道的方向前进,装满了沉睡着的躯体。我从我自己狭小的铺位上撑起身子,外面是一片平原,我看不到月亮。十六岁那年,我也曾经这样支撑起身子来找月亮,那一次我找到了。它丰满地悬挂在那里。我认识它,可是它不认识我。因为我实在是个太不够出色的人。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人都不理的。比如,它就会理睬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已经不是理睬了,他们之间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和关系。月亮你好势利呵,十六岁的我托着腮帮痴痴地想,你不会像对待李白那样对待我的,我没有盖世才华,也没有一泻千里的灵气。我只是一个邪恶的、愚蠢的姑娘。为了自己的欲望,用残忍的暴力伤害别人,被警察用手铐铐在暖气片上就像在铐一头发了疯的牲口,被同学们鄙视地参观,被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强暴。在那间沉闷的地下室里,他用一块那么肮脏的,别人用来擦自行车的抹布塞住我的嘴。我好疼,真的好疼啊。可是我最终闭上了眼睛不再反抗了,那是因为我还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

我坐了起来,我不愿意再回忆下去了。

我穿上我的球鞋,走到了狭窄的过道里。过道很暗,闪着三三两两零落的灯光。几个睡不着的人就着这灯光喝茶、聊天、打扑克。像飞蛾一样,在强大的黑夜里势单力薄。孟森严也坐在走廊上,我穿越了几张床走向他。沿途,我经过的所有供人爬上爬下的梯子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当年,我再一次地在铁栏杆的背景下面注视着一个男人。

孟森严的膝盖上,居然摊着我的书,就是小龙女在火车站买的那本。

他对我点了点头,他说:“我在火车上很少能睡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看得出来你是太无聊了。连我的书都能看下去三分之一。”

他微笑了,他说:“小龙女早就跟我说过,你是一个说话特别幽默的人。”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真不好意思。这本书,我写得不好。”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对一个“读者”承认我写得不好。

“没关系。”他坦然得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根本看不出来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哪怕是世界名著。”

我笑了:“这我就放心了。”

他配合我:“尽管放心。”然后他又说,“小龙女是真的特别看重你,她说你是她最佩服的朋友。”

我有些勉强地说:“怎么连你也叫她小龙女。”

他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当然不这么叫她。不过跟别人说起她的时候,觉得这个外号比叫她的名字更顺口。”

我说:“虽然我十分想知道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叫她什么,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不问了。”

他笑得很开心。他说海凝你真是名不虚传。

我非常谦虚地把话题拉了回去:“不过你就叫她小龙女也很好的。你这么叫她的时候还可以冒充一把杨过。”

他直截了当地说:“不敢当。我这个人比较有自知之明。你见过结了婚以后再出来乱搞的杨过吗?”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他会用如此自嘲的语气谈起这个敏感问题。

他似乎是为了缓和一下这个短暂的冷场,说:“跟你用不着隐瞒什么,反正你全都知道。”

“她的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有些迟疑地问。

孟森严摇了摇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个肝脏。其实用不着换全部,只要把一个健康的肝脏的一部分给她,她就有可能治好。”

“那就给她换啊。”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了这是句蠢话。

他用一种启蒙者的眼光怜悯地看着我:“小姐,这不是换手机。”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同时听见了身后的床铺上传来的小龙女睡意蒙眬的声音:“森严。”

“她醒了。”我和孟森严几乎是同时这么告诉对方。然后我们一起走过去,她无助地揉着眼睛,懵懂地看着我们。孟森严的大手静静地覆盖在她的小脑袋上,恍惚间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寓意复杂的,旅途上的深夜里,我和孟森严就像是一对年轻的父母,一起守护着我们最珍爱的孩子,小龙女。

“真的吗?”羊排将信将疑地问我,“你真的是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人家强暴过?”

“是真的。”我回答他,“听上去你很高兴。”

羊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似乎刚刚我用菜刀剁他的时候积累起来的仇恨已经化解了一点点。

孜然在一边诡秘地微笑,带着异域的浓烈奇香。

“你从哪儿来?”我问孜然。

“谁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这么回答我。

“你应该是从西边过来的。西边的沙漠里。”我告诉他。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一点也不关心自己从哪里来的吗?”我很好奇。

“这里、那里,东边、西边,沙漠、绿洲,”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这些都是你们的概念,是你们把握这个世界的办法。可是不是我们的。”

“那好吧。”我说,“可是你马上就要下锅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无所谓。”他淡淡地说,“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终究要到油锅里去。知道终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跟这个相比,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点都不重要。”

“你呢?”我问我身旁刚刚切好的莜麦菜,“你也是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到油锅里面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