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安慰她,却失去了言语能力。我只能笨拙地慢慢加深拥抱的力度,我试着从她的角度看她所看到的风景,前面是一座简陋的坟墓,新挖出来的黄色泥土散发着清新的草木香味,再远一点,是茂密的松树,像一群无言而肃穆的老人。视线越过山岭,是一座更大更远的山,就那样,一座一座,延绵起伏,没有尽头。
我想起了谢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非常想念她,想念八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星期四夜晚。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摸着我们的头发,一边跟我们讲着她年轻时的故事。那时我们老爱插嘴,问这问那的,而她总会微微一笑,慈爱而纵容的温柔目光轻轻掠过我们的脸,她说:“你们还小,不懂。”
【三】
事情往往会向你所想到的不好的方向发展,只要有这个可能性。知道莫非定律的存在是在我初三那年,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沈聪跟小凉的相继离开、成绩下降、得知自己代替品的身世、跟父亲关系急剧恶化、离家出走……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似乎正因如此,当郭爱卿告诉我她要辞职时,我并没有感到很突然。事实上当她得知雯姐的背叛后不再破口大骂时我就隐约猜到了这种可能,毕竟比起怒骂,沉默才是最彻底的失望。
星城的延绵雨水还未退却,四月份的尾巴上,她递给我一张辞呈表,还努力打起了一个笑脸,“喂,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有像他们一样背叛你,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了。”
“休息可以请几天假的。”我试着挽留。
“不行呀,太累了。这次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她吐了下舌头,“皇上你大好人,就恩准了爱卿吧!”想不到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记得以前办公室里,她可没少给大家带来欢乐。我不免一阵伤感,更多的却是悲凉,终于还是到了这天,剩我一人孤身行走。
“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笑得更开心了,手中突然变出了一张金色喜帖,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郭爱卿女士单身告别会。
“主编,我要结婚了,下星期三。”
“不是吧……”这个消息倒是让我吃惊不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总之,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当然来,先恭喜啦。”
“没什么好恭喜的,就是结个婚而已……”她有些落寞地垂下双眼,“我真没用,不知道能做什么?又害怕自己辞职了会闲着,会胡思乱想,必须找些事情干。想来想去,不如把婚结了。”
“也只有你会有这种怪想法。”我拍了拍她的肩,像个看着妹妹出嫁的哥哥。
星期三,我跟小凉准时赶赴了郭爱卿的婚礼。婚礼那天她穿着一套裹胸的塑身白色小婚纱,非常漂亮,作为新郎的小黑也很帅气,两人郎才女貌地站在门口迎接来宾。
那天尽管我极力推辞,还是被她邀请在了上座。后来客人满了便开始走仪式。煽情的音乐放起了,主持人念着倒背如流的台词,两个人如何相爱,如何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个神圣的殿堂。我当时好想插一句,人家就是在火车上讲了几句话就私定终身了,没你描述的那么红尘滚滚策马奔腾。
果不其然,郭爱卿不耐烦地抢过了主持人的话筒,“我说这位大哥,演偶像剧呢?没看底下的大老爷们都赶时间吗?少说几句工资照发,别磨蹭,赶紧的。”
台下人笑成了一片。
后来便是喝交杯酒,接吻,最后开始抛绣球。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可郭爱卿却依旧没走寻常路。事实上她一直就是这么脱线的姑娘,她拿着绣球直接走到我身边,递给了我,也不多解释,只是说:“接着吧,我就想给你。”
我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大家闹成一团,闹了好久才开始吃饭。中途我跟小凉提前退场,快走到门口时郭爱卿追上来,她脱掉了奢华亮丽的婚纱,换上了便衣。她开口便是:“操他妈的,老娘再也不穿婚纱了,腰都差点给绷成了粽子。你们等下我啊,我送你们。”她转身跟正在人群中敬酒的新郎小黑说了几句,便陪我们出了门。
一路上我劝她快点回去,婚礼现场怎么能少了新娘呢?可她还是坚持把我们送到了附近的车站,然后很突然的,她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主编,我食言了,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她一点也没发现自己的一本正经把我吓到了,继续说,“我妈总说我是个疯子,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做什么事都不经大脑,想不到连结婚也这样。其实她说得没错,可没办法呀,我就是这样的人,改也改不了,说不定没几个月我就突然离婚了呢?谁知道啊?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了大家,尽管这里面有很多人还伤害了我。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年的。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会永远记得的,这是我最好也最糟糕的一段时光。”
“我也会。”我哽咽着咬词不清了。
“陈默……”很意外这次她没再叫我主编,她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很轻巧,她把下巴凑到我的耳畔,“你是个好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应该比我们更好。所以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以后不管我在哪里,都会一直支持你的,一直。”
她松开我掉头跑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我挥手再见。
可如果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好好跟她说声再见的。后来我们偶尔也会用邮件通信,却再也没有见过她,听闻最终她跟小黑回了老家,开了一家蛋糕店,生意红火。而她站在阳光下大大咧咧的笑容,她骑着摩托车戴着墨镜送蛋糕时的拉风模样,也只能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了。
我看着郭爱卿缓缓消失的背影,突然感到无比苍凉,我转身刚想说话,小凉赶在这之前抓住了我的手,“不,陈默,别说你想放弃。郭爱卿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没有错,你要向这个世界证明错的是他们。别忘了,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见我犹豫,她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坚定的双眼,“听到没?绝不能放弃,否则今后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而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你,对自己深深失望的你。所以,答应我好吗?”
“好,我答应。”
“谢谢你。”她笑着踮起脚,微微前倾,在我额头上深深一吻。
【四】
五月份,微电影上映后火了一阵,直接受益者是男主角吴彦尊,这位决定跨界演艺圈的美男作家人气再次飙升。作为幕后编剧的我,无论个人还是杂志掀起的炒作热度却差强人意。值得欣慰的是,同一时间推出的《橙》一周年合集上市后反响倒是不错。
目前《橙》A版的销量保持在十四万,勉强达到了公司目标,本应该还有继续上涨的空间,可从发行部的报数来看却呈衰退现象,来自发行商的反馈意见基本一致——图片越来越粗糙,稿子也没以前好看了。
其实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可奈何,任南希的叛离让杂志视觉空出一个大缺口,合适的美编迟迟找不到,只能让外面的三流美编先顶替。梓雯跟我彻底划清界限后,大部分优秀的写手资源也失去了,虽说她并没有明显地撕破脸,但我又何苦再自讨没趣?更要命的是,如今责编郭爱卿也离职了,别说提升杂志质量,光是为了保证杂志能按时出片就已经让我分身乏术。那段时间我筋疲力尽,每晚都被折腾得严重失眠。
这天沉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办公桌上,夜已深。
也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的,又睡了多久?我有些茫然地发起了呆,恍惚中听到背后响起了键盘敲打声,那是任南希正在娴熟地操作排版软件;旁边又传来一阵苦中作乐的笑声,郭爱卿在抱怨工作;再接着是“砰”的一声,周小野用脚踢开了门,并聒噪得非把所有人都烦上一遍;最后才会是张可可温柔地走到我身后,轻拍我的肩,问道:“主编,要我帮你冲一杯咖啡吗?”
我转过头,“好。”
没人回答,一瞬间办公室又空空如也,寂静得可怕,而我不过在对着空气说话。门被推开了,这次不再是错觉,尽管我多希望它是。我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要作何表情,恭敬地喊了一声:“沈总。”
他大腹便便地点着头,没有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这的原因,弯腰凑上来看了一眼我的电脑桌面说:“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呀?”
“嗯,明天《橙》还急着出片,今晚必须赶完。”我如实回答。
“真拼啊!跟年轻时的我真像。”他呵呵笑起来,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我糊涂了,莫非是他的情妇姚丽华让他今晚私底下来辞退我?正当我考虑着这种可能性有多少时,他说话了,第一个问题就完全出乎我意料。
“陈默啊,你的第二本长篇创作得如何啦?”
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也只能继续陪他聊下去,“嗯,写了一半了。如果没意外,夏天结束之前能写完。”
他满意地点头,“很好,加油写。”
这句不明不白的鼓励让我非常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还在后面,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又说:“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你是个很有潜力的作者。你放心,公司一定会好好打造你的。至于A版的主编你也继续做,我这边会全力支持。”
“谢谢沈总,那个我……”
“行啦,你今天就到这吧。年轻人别太拼了,工作是做不完的。”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他离开很久后,我依然愣在原位,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印象中,这位每次开会都巴不得快点散会的大股东,可从没如此关心过公司的哪一位作者,当然,漂亮的女作者除外。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让他印象深刻的事,非得说,可能就是去年夏天那场饭局结束后,我暗中打林喜薇手机帮她解围,坏了他的好事,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
于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沈聪——他的宝贝女儿,掌上明珠。
本以为她彻底离开了自己的生活,现在看来,原来她一直都在,且依旧默默做着她认为值得做的事,一如她当年的口头禅:陈默,我喜欢你,跟你没关系。
想到这,胸口又拉扯着疼痛起来,鬼使神差的,我拨打了她的手机。要说点什么呢?感谢的话?问候的话?还是仅仅只是一阵沉默?我找寻着开场白,手机那边却先说话了,是一个男声,我很意外,一问才知道对方是个热心的酒保,他告诉我,这会手机的主人在酒吧跟几个男人喝得烂醉,而手机落在吧台上。
“你朋友现在情况不太好,你最好赶紧过来一趟。”
“她人在哪?”我忙问。
“帝不落酒吧。”
“好,谢谢你,我马上到,麻烦你先帮忙看着她。”挂断电话,我十万火急地冲出办公室,一路上我都非常担心。要知道,帝不落酒吧在星城非常有名,它是一个人群最为复杂的聚集地,很多黑社会势力也经常会在这里进行各种违法买卖,曾被短暂查封过两次,最终依然营业得如日中天。
赶过去时,情况果然比预想中的还要糟,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会是沈聪,性感妖娆的打扮,火红色头发,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已成焦点,围着她的是一群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她正仰头喝着扎啤,眉头明明蹙成了一个“川”字,还要强装豪迈地一饮而尽。
她把空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想要博得大家的喝彩。可是她不明白,根本没人在跟她拼酒了,所有人都巴望着她醉。这时一个男人又送上来一杯酒,他身体壮实,穿着黑色短背心,整个左手臂都是彩色纹身,隐约看得出是一只豹子头。他猥琐地笑着,手已经掐住了沈聪的臀部,但她全然没有察觉,俨然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忙挤进了人群扶住沈聪,她浑身都在不动声色地颤栗着,分明是在硬撑。我转身想带她走。眼看到手的猎物要溜走,纹身男挡住了我,“等等,你谁啊?”
我忍住抡他一拳的冲动,堆砌出讨好的笑容,“这位大哥,我妹妹已经醉了,这样吧,今天的酒钱我付,下次我再带她来喝……”
“我没醉!没醉……”不省人事的沈聪快站不稳了,嘴巴却还在逞能。
“听听,她说她没醉。”纹身男趁机搂住了沈聪的腰,另一只手推开了我,“你他妈少管闲事!”
“这位大哥,我……操你妈!”
我发誓,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继续装孙子,可当他的左手已经从沈聪的低腰牛仔裤缝隙口往里塞时我情绪失控了。我一头将他撞倒在地,拽着沈聪就往外跑。可很快,我们便被其他同伙堵住,他们强行分开了我跟沈聪。纹身男这时从地上站起来,他大吼一声一脚踹向我的腹部,我感觉自己的小肠被狠狠拉了个死结,痛得跪在他脚下,弓成了一只虾。
“你他妈找死啊!敢撞老子!”他不解气,又是一脚蹬向我的胸口,我滚向了一边,来不及咳嗽,拳脚便雨点般地落下来。
我以为今晚难逃一劫了,外面却传来了警笛声,这时有人叫起来,“条子来啦!快走!条子来了……”
一听有警察,几个人立马作鸟兽状散了,后来我才知道,确实有一辆警车停在了酒吧楼下,但他们是收到报案前来缉拿毒贩的。我强忍着疼痛,趁乱将沈聪带离了酒吧,走的是后门,刚跑出肮脏的小巷口她就扶着墙吐起来,吐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清醒了些。
“陈默?”她认出了我,先是惊讶,随后露出了戏谑的笑容,“咦?这不是陈默吗?我们的大主编大作家陈默……”
“沈……”
我刚想说话,她却冲上来双手扯住了我的头发开始吻我,满嘴的酒气,狂吻了几秒后她又松开我道:“不,你不是陈默。是陈默的话一定会推开我的,他根本不喜欢我……哈哈,他不喜欢我……”她双眼迷离地打量了我几秒,失望地转身了,因为醉得厉害,她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在走平衡木。我上前扶她,她暴怒地甩开我。
“沈聪,你醉了……”
“滚!”
“我送你回……”
“滚啊!给我滚!!”
我怔在原地,她又吼道:“陈默,现在你满意了吗?看到我这个鬼样子你是不是满意了!”原来她一直清醒,她并没有真醉。
“我没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我误会?我误会呢?”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的伤心和愤怒,“对,我还真是误会了!我误会了你整整八年,我一直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只怪我傻得可以,现在我就跟你道歉,对不起!我马上滚,我消失,我保证不再打扰你的生活可以了吗……”
她的双腿打颤,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她试着站起来,却很快放弃了。然后她开始哭,像个小孩那样赖在地上放声大哭。这一幕让我说不出的心疼,我问自己,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当初我是否还能那样坚定地作出选择?然而没有如果。我决定不再去扶她,陪她一起坐在了马路边。
后来她哭累了,才一点点平静下来,脸上却是数不尽的倦意和泪痕。又过了很久,她才说话了,她说:“你走吧。”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些失望,我本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
“你走吧。”她又平缓地重复一遍。
“我走可以,但答应我以后别再糟蹋自己了。”
“我怎么样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
“以后别来找我了。”她很认真地望向我,眼中尽是荒凉,“……就当我求你了,放过我吧。你明知道我根本忘不掉你,我每天都痛苦到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你却还要跑来告诉我,让我爱惜自己,别糟蹋自己。可是陈默,你究竟想过没,你能为我做什么?你能跟林喜薇分手吗?你能真心诚意地喜欢我吗?你不能,你除了站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对我说几句安慰话好用以减轻自己的愧疚什么也做不了,你真的、真的很自私……”
那一刻,我看着她破碎而荒凉的双眼,我知道她变了,尽管我说不上变在哪里,就像秋天离去冬天降临时那样悄无声息。
很及时的,路边传来了张扬的汽车喇叭声,一辆本田轿车停在了眼前。当玻璃窗降下来时我看到了一张傲慢而冷漠的脸,任南希。
“沈聪,出什么事呢?要上车吗?”他直接无视了我。
沈聪没有犹豫,摇摇晃晃地起身上了车。我想挽留,可终是没能说出口。车开走前,任南希探出头朝我投来一个冷笑,然后将一枚硬币抛在了我的脚边,他嘲笑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乞丐。要是没地方住了上我家吧,怎么说我们好歹也是朋友,我不会让你睡天桥底下的。哈哈哈……”
真厉害啊,这才出卖朋友多久就已经买房买车了!可他一定不知道,他更厉害的地方在于,他居然可以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把自己从一个我曾那么欣赏和信赖的人,变成一个我所深深不齿的人。
但此刻我放弃了反击,我甚至懒得再回话。只是平静地任由他扬长而去。我想,可以伤害我的人,都是我在乎的人。而下一秒开始,这个叫任南希的人,已经不配我去在乎了。尽管我曾以为,他会是我一生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