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凉……”
“别狡辩了。”他咬牙切齿地再次打断我,“我真傻,还以为她和其他女孩不同,不会嫌我是个乡巴佬,不会嫌我穷,现在我算是看清楚了,她也是个虚荣的贱女人,跟苏安妮没什么不同。我真后悔当初没早点与姚丽华为伍!当然,现在一切都不算晚,陈默你就等着吧,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还有林喜薇,你们这对龌龊的狗男女……”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一拳砸向了他的脸。这一拳不是为了我的愤怒和失望,真的,他可以随意辱骂和中伤我,但我不允许他这样说林喜薇。
任南希连连后退却很快站稳,他伸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迹,愣愣地笑了。然后他出其不意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回敬了我一拳,他的力量太大,我整个身体都朝一侧飞出,撞在电话亭上才没横飞出马路,我跌跌撞撞站起来,视线里都出现了重影。当然,我还能站稳,还能出拳,此刻我只想痛痛快快打一场,相信这也是他所期待的。
一个人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我回过头,是沈聪。我这才想起,她今天也来参加了任南希的宴席,并且从头到尾她并不知道我跟任南希决裂了。
“别打了!你们快住手啊……有话好好说不行吗?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哭了,伸手来摸我擦破的嘴角,“陈默,你没事吧……”
我不说话,咧嘴闪躲着。
“沈聪,你让开!”对面的任南希叫道。
“我不让。你们到底怎么啦?你们不是好兄弟吗……”
“好兄弟……”任南希重复着这三个字,颓唐地笑了,“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这究竟怎么啦?你们今天都好吓人,我快不认识你们了……”沈聪快被吓哭了。
任南希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痰,“你自己问他吧,问问你最爱的这个男人,问问他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沈聪吃惊地看向我,我沉默了。
南希的愤怒找到发泄和迁怒的出口了,“你不说是吧?也难怪,你怎么有脸说!你不说没关系我帮你!沈聪,好好看清楚了,就是这个人,这个口口声声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他抢走兄弟的女人,还玩弄你的感情。他根本不喜欢你,不过一直在利用你,一步一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什么意思……”沈聪瞪大了眼睛。
“还不明白吗?你怎么这么傻啊?跟当初的我一样傻。他啊,早就跟林喜薇在一起了。这对狗男女,不知道已经背着我们勾搭多久了!不然你以为他买房为了什么?真是为了你吗?错,大错特错,他是要跟林喜薇结婚!”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沈聪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任南希终于得逞了,眼前的这破裂的一幕让他更解气了,“很难接受吧?一个是你最爱的人,一个是你最好的好朋友。当初知道真相的我也跟你一模一样,现在你明白我的愤怒了吧?沈聪,我们都是白痴,是傻子,被人玩弄还浑然不知。要不是我偶尔发现了真相,还不知道要被他利用多久!”
沈聪松开了我,缓缓后退着。
“沈聪……”我喊她,却不知说点什么。
那一刻她异常平静,抬头看向我的双眼,“陈默,我不要什么解释。我只要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只要你告诉我,刚才任南希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就愿意相信你。”
我迟迟没有开口。
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巨大的雷鸣声,下雨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足足沉默了三分钟时,任南希早已经扬长而去,把几乎崩溃的沈聪留给了我。雨越来越大,干燥的地面变得潮湿,整个城市都在这时哭泣起来。对面的女孩一直看着我,干涩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眼睛里,再跟眼泪一起溢出眼角,模糊了脸庞。
“……对不起。”终于,我低下了头。
“这么说,你跟小凉在一起是真的咯?”她凄惨地扯了下嘴角。
“是。”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圣诞节。”
“圣诞节?你居然一直骗了我这么久……”沈聪没有歇斯底里地冲上来,相反她厌恶地退开了几步,露出深深的失望。然后她颓唐地笑了,边笑边流泪道,“陈默你相信吗?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只是不敢、不敢承认而已。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你,你也不会明白这八年来我……”说到这,她喉咙哽住了,终于她摇摇头,懒得再说下去,“果然啊,我就知道老天不会对我这么好,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还是不肯让你跟我在一起。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交什么好运,喜欢的人都通通离开我。好吧,既然这样,我退出……”
“沈……”
“我退出!”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我现在退出还不行吗?我滚蛋还不行吗?!”
雨越下越大,她不顾一切转身就跑。因为穿着高跟鞋,没跑几步就崴到了脚,但她很快站起来,脱掉高跟鞋,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我上前拉她,她愤怒地甩开我。如此反复几次,我放弃了。
我愣在原地,望着她受伤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失了神。原来,无论拥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伤害一个人时,结果还是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残忍得多。
我盲目地走在大街上,雨水浇湿了我全身,我却再感觉不到狼狈和行人的注视。鬼使神差的我去了小凉家,当小凉打开房门时被吓坏了,她摸着脸色苍白的我,不停地问我怎么呢。我不说话,她转身拿毛巾给我擦脸。见我全身都湿了只好放弃。她将我拉进屋,“先去洗澡吧,别感冒……”
我突兀地把她抱进了怀里,“小凉,对不起。”
她的身体猛地颤了下,已经猜到了,“沈聪,知道我们的事呢?”
“可能你说得对,我们在一起是错的。任南希恨我们,沈聪现在也恨我们,大家都恨我们……”我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我真恨自己此刻的脆弱和窝囊。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小凉轻抚着我的背,“陈默,你还记得谢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的话吗?她说就算这个世界再残酷它也只是一时的,而我们只要内心坚定,就总能获得最终的胜利。所以别害怕,其实就在刚才,当我得知沈聪知道我们的事情后,我也以为自己会难受得哭出来。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浑身都轻松了,我想,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们还能一起来承担。想到这,我就不怕了。”
我紧紧抱住了她。
当我慢慢稳定情绪时,才察觉有个温热的小东西正在舔着我的脚踝。我低头一看,居然是伊丽莎白——雯姐家养的沙皮狗。我半蹲下,摸着它浑厚而柔软的下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妈不要你了吗?”我说这话时,居然带着一丝可以慰藉到自己的幸灾乐祸。
“前几天雯姐送过来的。她亲戚来了,不爱狗,让我帮她照看几天。”小凉解释。
“为什么不找我呢?”
“她其实知道周小野怕狗的,虽然他一直装着很喜欢。”
“汪、汪……”伊丽莎白叫了起来。
“它大概饿了,我去拿些狗粮。”她往厨房走,又转身问我,“你饿不饿?我给你也弄点吃的吧。”
她很自然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等着我的答案,轻易抚平了我前一秒的焦灼和不安。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身体被一种莫名的却又温暖的力量干扰着,怎么也说不出话。直到后来我才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无语凝噎。
【三】
沈聪再没来过公司。
任南希也很少再见面,偶尔狭路相逢时彼此也冷漠如路人,还会话中带刺。有时也会怨自己,既然他有足够的理由跟我反目成仇,我为什么就不能鼓足恨意去与他对抗?只怪每次看到他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那句质问:陈默,我把你当朋友,可是你又把我当什么?!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不战而败。
时间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幸好身边还有小凉、雯姐、周小野和郭爱卿,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工作着,至少从表面看团队一点也没有会被打垮的迹象。不知何时起,“假装一切都好”成为每个人不约而同的生活态度。
三月底的签售会如期展开了,那是一个雨天。
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当天上午雯姐专门请来了造型师扬言要给我脱胎换骨。她反复强调,这场签售会是近阶段最重要的一次反击,不能出差错。郭爱卿跟周小野也拍着胸脯给我打气,说已经喊上了很多亲友团助阵,保证声势浩大。我一边忍受着造型师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温习着现场发言稿,心情复杂。
颇为讽刺的是,这次签售会地点正是一年前的书吧。
同样是一个雨水延绵不绝的春季,同样是几个人坐在车里开往现场,那时候我还没有结识梓雯,任南希还没有跟我反目成仇,而我也不过是个无人关注的路人甲,在淋湿了一身雨后狼狈地拥挤在人群中,最后还被售票员堵在了门外。如今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走的是贵宾席通道,由几个装模作样的保安护送着。晚上七点五十五,我在雯姐的护送下终于跟读者们见面了,虽然很多人都建议我迟到十几分钟以凸显自己的大牌,但我拒绝了。
我的想法是:这很傻逼。
贵宾席的通道其实就是一条昏暗的小道,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真正让它变得辉煌的是出口外面一群苦苦等待的读者。
我克制自己的局促不安,深吸一口气,跨出亮堂的出口。甚至来不及睁眼适应强烈的光线,尖叫声已经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我伸出手迎接读者朋友们的欢呼,露出对着镜子排练多次的微笑,然后在签字席中间坐下了。
“亲爱的读者们,大家晚上好。这次的签售会除了让陈默跟大家进行一次近距离交流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澄清之前在网络闹得沸沸扬扬的代笔事件。关于代笔一事,纯粹是一起恶意诋毁事件……”
在雯姐抑扬顿挫的声线中我慢慢出神了,我望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群,里面是否也有一个少年跟曾经的我一样呢?自卑地注视着,同时又自负地笃信终有一天自己会站到我的位置。可我多想告诉他,其实这个位置上看到的风景一点也不美。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些供人羡慕和憧憬的虚荣,失去的却可能是生命中实实在在的宝贵品质。所谓成长,无非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世界做着不等价的交易。起初你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获利的一方,可时间会告诉你,你永远是吃亏的一方。现在的你不懂没关系,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签售会比预想中的要顺利。
前来参加的多是忠实读者,在提问回答的环节里,除了一两个会刁难地问到“代笔事件”外,其他人显然更关注我的下一本新作何时上市。之后我又很诚恳地用三分钟把针对前段时间《橙》内芯错误的一封道歉信念完了,底下一位女读者突然站起来大喊:“陈默,我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永远支持你!”
我怀着感动却也尴尬的心情回答了一声“谢谢”,她情绪失控地大哭起来,很快被保安带到了茶水厅安抚情绪。如果不是那个女生哭得太逼真,我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周小野花钱请来的托。
之后作为嘉宾的吴彦尊和林姐也陆续出场了,显然这又是一个意外惊喜,整个场面更加热烈了,尤其在那些同时喜欢我们两人的读者眼中,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事实上,我也觉得有些像在做梦。
当然,是噩梦。
幽默风趣的吴彦尊像个天生的演讲家,很快主导了场面并侃侃而谈,“记得去年我在这里签售时,还跟陈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那时网上铺天盖地虚假报道说我们彼此有多记恨,但其实不过是一场小误会。就如你们看到的,我跟他正是不打不相识。今天,我谨代表我个人,希望大家能支持陈默,支持这位才华横溢且一直坚持不懈努力创作的好作家,谢谢。”他的普通话标准而充满磁性,像电台里的知性主持人,加上动人的说辞和出色的演技,换来了空前热烈的掌声,随着这些掌声,他侧过身来,伸出手。
我不想跟他握手,真的,我甚至不想多看他一眼,怕会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表情微微不自然。这时雯姐轻轻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暗自推了一把。我这才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吞下了一口难以下咽的苦药,接下来便轻松多了,不过是惯性地继续第二口、第三口。
我笑意盈盈地跟他完成了这个众望所归的仪式,开始了签售。
那晚公司准备了一千多本《你眼里的海寂静无声》全部签完了。前面还会细心地写一两句祝福语。到后面只能仓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陈默,陈默,陈默……很奇怪,当写得太多时会错觉这两个字跟自己毫无关系,就像一个旁观者。
后半场雯姐接到公司的电话先离开了,似乎是印刷厂在包装杂志和赠品时出了点小问题。晚上十点签售会圆满结束,由于还剩下一小部分热情的读者纠缠不休,周小野负责后续的应酬。我则在保安的护送下离开了现场。回到后台时,发现吴彦尊还在,他慵懒地倚在沙发上,朝我捉摸不透地笑了。
我猜到他是在等我,而且是不怀好意的那种。
“什么事?”见四下无人,我也懒得伪装了。
“刚才我跟你握手,你似乎很不赏脸呀!”
“难道我应该泪流满面感恩戴德吗?”我冷笑道,“别以为你跟姚丽华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吴彦尊的笑容凝固了下,“《橙》A版内芯出错那件事,我感到非常遗憾。真希望你能好好坐稳A版的主编,不然到时候让我一人要做两本,可要累坏了。”他挑着眉毛朝我讪笑,话锋一转,“相信要不是任南希,你现在也不会这么惨。怎么样?被好朋友出卖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真想一左勾拳揍飞他。
我努力淡定自若地反击,“任南希的事我无话可说,只能说从此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轻易打败了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来不是孤军奋战,《橙》A也不会垮的。”
他露出傲慢而轻蔑的笑,记得一年前,他看着我在他面前被他的粉丝攻击和辱骂,也是露出这种笑。这个笑激怒了我,“吴彦尊,去年的今天,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入不了你眼的跳梁小丑?可现在才短短一年,我已经跟你平起平坐了。我今天可以选择跟你握手,也可以无视你……”他脸色沉下去,我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踩在脚下,就像当年你对我那样。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今时今日的恶劣行径不过是自掘坟墓……”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吴彦尊突然夸张地捧腹大笑,我还是头一次看他高兴得这么不顾形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抱歉,我不想笑,不过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陈默,你真以为你还有朋友啊?你真以为背叛你的只有任南希啊?不,不不不,你错了,你从来就没有朋友。”
“你什么意思?”胸口袭来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今天这么跟你说吧!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被安排担任《橙》B版的主编,你以为姚丽华一个人能决定这事吗?
“对,不要张大嘴了,你没猜错,就是梓雯。如果她作为整个项目的策划人不松口,我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过来瓜分B版。陈默,你真以为梓雯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啊?算了吧!她不过是想努力证明自己还有价值,可以让我回心转意。你是没看到,当年我要分手时她是怎么跪下来求我、哭着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后悔……”他扬起下巴,笑得像个无赖,“对,没错,我现在是后悔了,所以我又去找她了。女人就是蠢,随便说了几句甜言蜜语,B版马上拱手相让了。所以从那一刻起,她就出卖了你。还有,你真以为上期《橙》A版的内芯出错,任南希一个人能做到吗?你知不知道,梓雯作为项目总监每期都会亲自到印刷厂看最终签样,如果她发现错误,想改是还来得及的。”
“这不可能,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陈默,别自欺欺人了!你想一想就能明白了,梓雯为什么那么积极想要帮你出书,因为她知道,《橙》迟早会是我……不,是我们的。哈哈,那个蠢女人,真以为我会跟她结婚呢!所以她觉得愧对你想做点补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考虑你还有利用价值,可以出书赚钱给公司盈利。这些功劳都将算在她的账上,巩固她自己的地位。”
我呆住了,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像傻子。
他笑得更猖狂了,“瞧瞧你现在的怂样,真有那么难以置信吗?实话告诉你吧,当初她能跟我在一起六年,就说明她和我一样,都是不择手段的人。所以,你,还有周小野,郭爱卿,你们这群蠢货,都不过是垫脚石。”
不可能的,她是整个团队的领袖,是她一步步带领我们走到今天这步,又怎么可能亲手毁灭?她不会出卖我们的……我内心挣扎着,脑海里却莫名闪现出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她说:陈默,你可能觉得我很贱吧,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贱。如果哪天你想恨我,可以的。
现在听来,这句话是如此意味深长。
吴彦尊乘胜追击的笑声还回响在耳畔,我颓败地瘫倒在沙发上。是的,我接受了。有时候,接受一个肮脏不堪的真相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一个矫健的身影就是在这时闯进了我的视野,像一件钝物砸破了原本静止的玻璃。他出其不意地将吴彦尊扑倒在地,狠狠一拳砸下去。昏暗的光线下,我看清楚了他扭曲的侧脸,以及闪烁在他眼眶中的泪水。
周小野。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专注于自己体内的暴力跟手中的毁灭,他挥起拳头,又是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