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聪从法国度假回来时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这里的每一个人并不仅限于我们编辑部,而是几乎公司绝大部分人。当然,这其中没有姚丽华的份,知道这点后我们非常解恨。我拿到的是一瓶法国原产男士香水,尴尬的是我不识货。周小野一脸鄙夷地抢过去,结果支吾了半天也没有把那个英文拼出来,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打开闻了闻,然后评价道:“不错,好货。”
“你从哪看出来的?”
“四位数的价格。”
我当场就给他跪了。
彼时,我的新书第二章连载,跟着《橙》A第六期上市了,时间是11月中旬。而B版也发行到了第三本,据说这一本吴彦尊开始连载他的最新力作,尽管我很怀疑一本花了一个月时间炮制出来的长篇有什么力度可言。
到如今,《橙》A版B版的制作,虽然大体风格在雯姐的制约下依然是朝向初高中女生的青春影像阅读刊物,但内里的栏目细节却彻底分离开来。AB两本杂志的实际关系就像我们两组编辑团队一样,貌合神离,竞争激烈。引用郭爱卿嘴中那句歹毒的话说就是: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而其他的,依然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沈聪换了一辆新车,果然是之前她跟我提过的白色路虎,虽然她的生日还没有到,不过她以“提前透支生日礼物”这种借口让她爸给她买了一辆,相信也只有富二代才能跟自己的老爹提这种要求,不过周小野不爱叫她富二代,更喜欢喊她白富美。与之对应的还有高帅富吴彦尊,女神梓雯。
“我呢?那我是什么?”当任南希兴奋地问起时,周小野鄙视了他一眼,“屌丝,咱们都是屌丝!”
说到“屌丝”任南希,他在第N次家庭风波过去后终于劝住了他爸妈今年拖家带口来星城的决心,好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努力工作,赶紧赚钱买房。
而“伪屌丝”周小野也从仓管升职到了运营部的小组长,不过更让他春风得意的是跟雯姐的关系进展。为此他煞有介事地跟我一条条现象例举跟分析:“上次我找她看电影,她答应了。上上次,我给她做的爱心蛋糕,她虽然没吃但是拿给了她家伊丽莎白吃了。你懂什么?这叫要攻陷一个女人,就得先攻陷她家的狗……还有上上上次,我跟她说嫁给我吧,她居然没有直接脱高跟鞋扔我脸上!哥们,这是赤裸裸的进步啊!”
看着周小野沉浸在这种幼稚的喜悦中,我有些难过。很多次我都想把雯姐跟吴彦尊的真实关系告诉他,可一看他那么开心又放弃了。
我希望自己做了对的事。
11月底的某天晚上,我、周小野,还有任南希三人在家里吃火锅,自从冬天来临,我们就爱上了这项简洁方便还持久的活动。大家一边吃得热火朝天一边干杯,顺便检讨2011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有什么遗憾。周小野比较激动,一手举着啤酒杯,一手端着一碗鱼丸,那叫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2011年,哥结实了好基友、找着了工作,还遇见了传说中的女神……2011年,是丰收的一年,是峥嵘的一年,是举国欢庆的一年……”
“我怎么有种看《新闻联播》的感觉啊。”
“陈默你丫闭嘴。”他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道:“不过还是存在很多内忧外患的,内忧是梓雯还是没有追到手,外患是姚丽华跟吴彦尊那对狗男女还活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对狗男女还在开跑车住洋房荼毒祖国花朵我就蛋疼菊紧……总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来来,干杯!”
我俩哭笑不得地被他拽起来,举着酒杯瞎折腾。
这时,我妈突然打来了电话,我立马起身去了阳台,电话里我妈的声音有些担心。
“默默啊,最近还好吗?”
“还好,放心,天冷了我会多加衣。”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还知道你接着要说,多吃点,别饿着自己了。”
“你长大了,知道照顾自己了。”妈在那边笑了笑,随后她又说:“默默啊,早前有两个自称是墨水的姑娘打电话来家里了,说她们是你什么粉丝还是肉丝什么的……也不知道怎么找过来的。”
我哭笑不得,不无骄傲地说,“妈,这些是喜欢你儿子的读者。”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默默啊,出书了记得带本回来给你爸。你呀是不知道,自从那两个小朋友往我们家打了几次电话,你爸现在每天都乐呵呵的,逢人就说自己儿子是作家,连楼下老百姓大药房两个新来实习的姑娘都不放过。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还硬是让你哥开电脑上网给他看一看你的微波……”
“微博?”
“对对,就是那玩意……”
不知为什么,那一秒,父亲戴着老花眼镜盯着电脑屏幕中那些对他而言复杂难懂的界面看上半天,明明不太懂可只要看着我的照片和个人简介就会露出欣慰笑容的模样,快速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或许他是爱我的吧,尽管多年以来他从未表现出来。可他又怎会知道,这些年,我之所以不惜与他争吵、决裂、漂泊在外,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向他证明我是值得被爱的,而不是什么因为害怕哥哥死去而生出来的代替品。
有时候为了一个羞于启齿的理由,人总是能找到很多荒唐的惨烈的借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如今我长大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妈,你早点睡吧。”
“你也早点休息,今年过年了就回家吧,家里都念着你。”
挂断电话后我眼睛有些湿了,可我丝毫不觉丢脸。我只是仰起头,任由它从眼角溢出,流向无边的夜。
不多久,我又拉开了阳台的门,走进了温暖的客厅。
我抢过周小野的酒杯,“来,今晚大家不醉不归。”
【二】
《你眼里的海寂静无声》提前结束连载,选在十二月上市。虽然雯姐认为,如果在明年三月上市效果会更好,那时候是旺季。可眼下顾不上这么多了,《橙》A版迫切需要一本长篇代表作品来打头阵,我的新书当仁不让。
团队的第一本图书,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公司都相当重视。但尽管如此,整个制作过程中,姚丽华还是没有少刁难。无论是封面选定、还是之后的下场印刷日程,都遭到了她的恶意拖延。
这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书正式上市时已经进入寒冬。
我在接到发行部的电话后非常气愤,据说东三省那边大部分地区降雪严重,路面结冰,很多货都堵在途中运不过去。当晚我只好跟雯姐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亲自跟发行商道歉,让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广告海报不要下架,就当对延后上市持续预热。而作为补偿,每本图书,我们再增加他们的一块钱盈利。
“纸张、印刷、运输这些费用原本就很高了,现在还要再多给他们一块钱,我们还赚个屁啊。”我急得快要骂脏话了。
“总比卖不出去强。”梓雯说着,又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放心,这本书,我有信心。”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大概是因为部分地区发货延迟,反而提高了读者们的购买期待值,另外梓雯在网上策划的一系列有效炒作,短短半个月内,首印5万很快销售一空,接着公司又紧急加印3万,依然热度不减,印刷厂随时准备继续加印。市场部的评估结果是——最少要卖15万本。
这对一个横空出世的新作者,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
那些天里,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无从得知、也永远不可能得知,这些书是如何下场印刷、如何包装、如何翻山越岭抵达每一个销售点,又如何被送到各大小书店,如何卖到读者们的手中,他们在拿起这本书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只能通过市场部那边一次又一次反馈的数据来相信:这本书卖得很好,这本书让很多读者记住了《橙》A版,以及一个叫陈默的作家。
圣诞节前夕,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带了自己的几本新书回了一趟家。这次我不再胆怯,搭乘在那趟几十分钟的地铁上,偶尔轻微晃动时,竟有一种海外漂泊的流浪汉搭乘渔船回家的错觉。
只是我不曾想到,当我推开家门时,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居然是沈聪。
“哈喽。”她朝我调皮地眨眼,仿佛早就埋伏在这。我站在门外,差点错以为她才是主人。事后我才知道,她自从夏天第一次来访后便经常会以准媳妇的身份来我家陪我妈,把她老人家逗得乐呵呵的。
爸在接过我的新书时,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就扔在了茶几上,假装漠不关心。后来我去厨房帮妈洗菜,他才偷偷捎上一本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妈说:“瞧瞧你爸,越老越像个小孩。”
我表示赞同。
晚上一起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好,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爸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吃到一半时,妈突然幽幽地放下碗筷叹气,看着大家久久地沉默了。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我给吓坏了,还以为洋葱没炒熟,要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看我妈哭得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了。
“要是今天你哥跟你大嫂也在就好了。真好,像这样一大家子人,真好啊。”她说。
“又怎么呢?吃个饭也要哭。”爸责备了两句,并没生气。
沈聪就在这时脸红了,像个满怀心事的羞涩少女,只是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痴痴地笑,剩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沈聪是在十点多才离开的,坚持陪我妈把一档相亲节目给看完了。而爸还呆在房间里戴着老花眼镜研究我的新书。我不禁感慨,像他这种从来是只看时政报纸跟医学著作的人要啃完一本青春小说得具备多惊人的毅力啊。
我送沈聪回家,她却说想吃糖油粑粑了。
“不知道星城有没有。”她说。
“去找找。”我拉着她转进家后面的一条小吃巷,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有几家。后来我们就辗转在幽深故旧的街头巷尾,大概因为天气严寒,这一代已经非常冷清。偶尔才能撞见一两家点着灯的小吃店,至于在路边的糖油粑粑,真找不到了。
沈聪放弃了,这次她少有的不再坚持。
我们决定离开。途经一面长达四米的水泥高墙,这里本来是一座教堂的院墙,后来拆迁到一半政府计划有变,就搁浅了,这面墙壁就残存了下来。夏天的时候,很多约会的情侣从这经过,就会捡起小石头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久而久之,上面就写满了“我爱XX”“XX,我们永远在一起”之类的浪漫留言。其实小时候我也在这里写过一句话,我写上了我哥的名字,后面是三个非常大的“去死吧”,现在应该找不到了。
沈聪被这面断墙吸引了,她双手插入白色鹅绒服的口袋,微微仰头。我站在几米开外,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跟一面静默而苍老的巨大墙壁对峙着,头顶上洒下一层薄薄的灯光,把一切都温柔地拆解开来,像蒙太奇电影里的美丽镜头,我竟一时不忍心打乱这画面。
“你在看什么?”几秒后,我还是问话了。
“看能不能找到你的名字!”她有点傻地笑了。
“找不到的。”
“看!找到了……”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左上角。
“不会吧。”我惊讶地凑过去看。
“骗你的。”她调皮地笑了,我拿她没办法,也跟着笑了。
随后她收回笑容,声音轻柔,“其实啊,我只是想看看这些人相爱的证据。陈默,你说这些情侣当中,究竟有多少人能一直走下去呢?”
我摇摇头。
“以前我读大学时啊,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她经常换男友。每次发生了新恋情,总是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这次是真的,这次要谈一辈子。可结果要不了多久又分了。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她每次都要撒谎呢?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她没有撒谎,她只是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我想张嘴说点什么,又放弃了。
“那些能轻易说出永远的人,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爱上一个人后,永远它有多长。”沈聪微微仰起头,她柔软而泛着淡淡哀愁的目光正好迎向我,“可是啊,我知道,陈默,是你让我明白的。我喜欢了你八年,我以后可能还会一直喜欢。”
胸口泛起一阵酸楚,我几乎差点就上前抱住她了。可我至少还明白不能把感动和愧疚错当成爱情,哪怕它们本身的分量也是那么重。
沈聪似乎在我闪躲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她没有气馁,只是歪头一笑,“陈默,就送到这吧。今晚我想自己回家,明天见。”
我就那么站在许愿墙的这一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消失在另一头。
这次,她没有依依不舍地回头,而那一瞬间,我似乎目睹了完完整整的八年时光,从自己头顶忧伤地流过。
回到家时妈正在房间里给我整理被单。
一见我她又唠叨起来:“默默啊,你看,你现在事业有了,也快24岁了,不小啦。你哥也是24岁结婚的,其实男人啊结婚晚了不好。那天报纸上还说呢,晚结婚幸福指数低。我觉得有道理,你看我跟你爸,二十岁不到就结了,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不也挺好的吗?我看沈聪这姑娘真心不错,听说她爸还是开公司的,底子多好啊!默默啊,你跟妈说实话,你考虑过没?”
“这事以后再说吧。”
“不行,你别每次都敷衍我,今天非得跟妈说清楚。下次你再回家,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妈,我知道她很好。可是……”
“你另有喜欢的人对吗?”我怔住了,刚要辩解,她又咄咄逼人地问:“是不是上次陪你一起回来的那女孩?”
我不再狡辩。
妈坐在床头,缓缓地望向窗外。我记得年轻时她的眼睛很漂亮,明亮清澈,永远含着微笑。忘记从何时起,她的双眼走向了坍塌,失去饱满的光泽,还时常隔着一层雾。可能就是在我反叛的这几年里她才急速衰老的吧。就在我难过时她说话了,她的声音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苍凉的岁月的痕迹。
“感情这种事儿啊,是骗不了人的。”
不等我回答,她便以一种缓慢却不拖泥带水的姿态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前她又是一声惋惜,“只可惜,为难了沈聪这么个好姑娘。”
【三】
短信提示,我的新长篇首笔版税15万到账了。这笔钱若换成现金甩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手心出汗拿都拿不稳,现在换成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时却并没有多大感觉。
我想起自己刚辍学那会,跟家人断绝了关系,揣着兜里的一千多块就出来了,时常在网吧的厕所洗漱,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喝矿泉水啃面包。虽然之后很幸运低价租住进了周小野的房子,但起初写稿也赚不到什么钱,生活依然拮据。有时候周小野拉我下馆子,我都会考虑这顿吃太贵了,下顿就不吃了。经常买洗衣粉和牙膏都要去等超市打特价,那种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日子确实心酸。可奇怪的是,如今我也感受不到任何富足。我拥有这些,却失去了更多。
成长,无非就是不断索取和不断舍弃的过程,到头来,想方设法得到的东西没有多美好,曾经轻易丢弃的东西却那么弥足珍贵。
下班后,我宴请大家去海鲜自助餐吃饭。同事们兴致高昂,端着盘子到处觅食。而我却一个人有些落寞地坐在原位,只是看着整个大厅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郭爱卿这时端着两盆鱼翅一脸小市民地走了过来,将其中一盆送给我,“来来,我已经确认过了,这个最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