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小时候老躺在房间里咳嗽的哥哥,以及透过门缝传出来的父母零散的对话。后来梦跳跃到初中时的南水镇。我、沈聪和小凉一起放学回家,那条路还是跟记忆中的一样悠长,永远美丽的昏黄,像一位安然熟睡的母亲。沈聪哼着歌,是孙燕姿的《天黑黑》。这时我哥出现了。
“陈默,跟我回家。”他说。
“不。”我恐慌地退后一步。
“跟我回家。”他很平静地上前拉我。
我甩开他的手,吼起来,其实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不!我不回去!爸妈根本不喜欢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身体不好,被医院误诊出了肾衰竭,爸妈才生了我。如果不是医生的误诊,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不是这样的。”哥难过地摇头。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早厌透了你们!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不是你的代替品,我会活得比你们都好……”说完我哭了,哥终于不再上来拉我,他失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凭空消失了。这时小凉跟沈聪也不见了,我的四肢无法动弹,身体往下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汹涌的海水铺天卷地地盖过来……
温泉水把我呛醒了。
我挣扎着撑起身体,急促地呼吸着。氤氲的白色雾气包围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失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原来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忘记了,释然了,可结果,也仅仅是自以为。
泡完温泉后大家在定好的一间大包厢里休息,有人打扑克、有人看电视吃零食。
后来郭爱卿提议玩默契猜字游戏,一个人做动作,另一个人负责猜。通过抽签后我跟小凉分在了一组,沈聪跟周小野一组。南希则跟郭爱卿,Alen则跟张可可。雯姐则理所当然地当了出题人。
那晚非常幸运,我跟小凉几乎每题都猜对了。比如第一题雯姐出的内容是两个字的名词,我立马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周小野。
小凉反应非常快,“你说,周小野……你经常说周小野什么吗?”
我点头。
“宅男?”
“答案正确,二十三秒。”雯姐拿着手机掐秒表,“下一个谁来挑战?”
轮到周小野跟沈聪,这两座菩萨平时互损起来跟讲相声一样顺溜,玩游戏就全然不行了。雯姐出了一个超级简单的“奥迪A6”。周小野比画半天,先是假装玩方向盘,接着又摆出A的姿势,然后举手做出一个6。可沈聪猜的全是什么“电线杆”“飞机”“奥运会”,跑题跑得十万八千里。
接下来是郭爱卿跟任南希,郭爱卿的夸张表演完全成了娱乐节目,每个人都给逗得四仰八叉。郭爱卿没耐心了,急得破口大骂,“你猪脑子啊!没看我刚才指着自己的衣服跟鞋子吗?我这是要告诉你,这是两种不同的颜色!!”
“可是……你后来不停地挺胸是干吗啊?”南希无辜极了。
“两个球啊!答案是双色球!你妹啊,这么简单都猜不出来,弱爆了。”大家更欢乐了,周小野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几个小时前吃的韩国烤肉都要笑吐了。
再次轮到我跟小凉时,她负责比画,我负责猜。这次她朝我挤出了一个对子眼,然后又伸手做出很难闻的样子捏住鼻子,最后盘腿坐下,摆出一副羽化成仙的姿态。
“狐仙!”这次我更快,几乎只花了十秒。
郭爱卿眼睛都掉地上了,“卧槽,简直神一般的默契啊!老娘要裸体投地了!”
我得意地解释:“小凉做出对子眼,让我想起咱们初中时的物理老师,他有狐臭,每到夏天就特别难闻,所以小凉捏住鼻子时我更加确定了。之后她又摆出一副打坐的姿势,结合下答案就出来了。”
“全对。”小凉伸出大拇指。
“别得意,接下来看我的。”周小野不服气。
“不玩了!真没意思,什么破游戏啊!”沈聪突然生气了,转身走了。她的无理取闹来得太突然,一瞬间大家都陷入了尴尬。
“大小姐就这臭脾气,没事咱们继续。”周小野刚说完,楼下便传来了汽车的发动声,大家这才有点担心了。任南希说:“她这不会是要回家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开夜车太危险了。”
“主编,别愣着,还是快去追吧。”张可可说。
“一会儿记得抱着她强吻,女人都吃这套。”郭爱卿瞎起哄。
我看了小凉一眼,她若无其事地跟着笑了,“快去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又是路痴,万一走丢就麻烦了。”
我叹了口气,转身就往楼下跑。
赶到旅馆门口时果然不见沈聪的车了,打她电话也没人接。后来我跟周小野、任南希只好开车去找。瓦镇比想象中的要大,公用设备也不完善,很多马路上的路灯坏了也没人来修理,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在游走,看到这一幕我更担心了。
“但愿她没有一气之下回星城,她那辆奥迪A6,再给我两台发动机也追不上啊。”周小野说。
“她心情不好,应该只是随便散散心吧。”任南希说得很没底气。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对的,那晚我们转遍了大半个瓦镇,还是一无所获。按理说,在这种小镇一辆奥迪A6应该是很扎眼的。
后来我们又去了当地唯一的一家百货商城,心想沈聪可能心情不好去购物了。周小野等在车上,我跟南希下车去里面找人,找了一圈很快放弃了。回去前任南希去商城里的麦当劳打包汉堡,说给大家捎点吃的。
走出麦当劳时他突然对我说:“不过话说回来,陈默,你刚跟小凉真的很有默契,难怪沈聪看了会生气。”
“哪里,纯粹是巧合。”我辩解。
“那个,你……”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别处,“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小凉吧?”
“啊?”我愣了下,虚张声势地笑起来,“哈,怎么可能。我们是老同学而已。”
“也是。”任南希有些羞涩笑了,但似乎又很开心,“沈聪那么好的姑娘,条件也好,如果我是你啊我就知足了。回头你要找到她,好好跟她道个歉吧,她是太在乎你才吃醋的,我们都看出来了。”
“嗯,知道了。”
可最终,我们没能找到沈聪。她就那么消失了。
【四】
当晚回到旅馆时已经凌晨,我很不放心,睡不着,便站在旅馆门外的水泥台阶上等。一直等到了两点多,仍然不见踪影。当我给她的手机发了第十七遍“你快回来吧,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时,雯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她裹着睡袍披头散发地朝我走来,最后坐在了我旁边。她手里端着一碗鱼丸,应该是旅馆夜间供应的夜宵,她很香甜地吃着,又将剩下的两颗递到我面前,我摇摇头。
“还没回来吗?”她问。
“嗯。”
“估计回星城了,等她冷静了再找机会道歉吧。”
“可是,我要道什么歉呢?”我有些无奈。
“明知故问。”
“不,我是真不知道。”
“地球人都看得出来那丫头喜欢你,你刚和小凉那么有默契,换我也生气。”雯姐脸上浮出一个历经沧桑的笑容,“你知道女人最不能容忍什么吗?就是自己喜欢的男人跟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
“我不是她男朋友,我跟小凉也没什么。”我叹口气。
“仅仅是表面上没什么而已。”
被她一语击中后,我难堪地沉默了。
“不过你也不用急着做决定,总会有答案的。”她消灭鱼丸后掏出了一根烟,刚想点上却先看了我一眼,“来一根?”我接过,刚抽第一口就呛得咳嗽了。我说过我很少吸烟的,偶尔烦闷时才装模作样地抽几口。
雯姐幸灾乐祸地笑了,她今晚似乎兴致不错,跟我开起了玩笑,“你好歹也是一文艺青年,连根烟都抽不好。”
“高中那会儿,每次看到躲在厕所里抽烟的不良少年,就觉得他们特别酷,可惜就是没学会。”
“抽烟这种事情也要学吗?”雯姐一脸不可思议。
“那你呢?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大学那几年。”雯姐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眼里藏着的故事也被点燃了。
“看上去好像有一段故事,有兴趣说说吗?”我来了兴致。
她愣了下,微微犹豫着,几秒后索性蹲下跟我保持同一水平线,“行,就当给你打发一下时间吧,说不定你还能当成小说素材。”
“洗耳恭听。”
“七岁那年,我爸突然消失了,毫无征兆的。我记得那晚是他生日,妈准备了一桌菜,跟我一起等着爸回家。从六点一直等到十点,爸还是没回来。后来他就再也没回来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自此我妈就被迫从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内外兼顾的女强人。她以前是幼儿园老师,生下我后便辞职了。我爸离开后她又回到幼儿园,并不择手段地在三年内爬到了副园长。为此我妈得罪了很多人,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后来她就患上了神经衰弱,一个人老是对着空气神神道道。
“十一岁那年夏天,有件事我记得特清楚。那天我在客厅看《魔法少女樱》,妈就在厨房切菜,她依旧在碎碎念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去冰箱拿汽水喝时才发现她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整个案板都被鲜血染红了,可她一点都没察觉,仍旧像个机器般不停地切土豆,对着空气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吓坏了,扯她的衣角,抱住她。我说:‘妈,我是小雯啊。妈,你受伤了,你说句话啊。’过了很久后她才回头看我,目光空洞。那天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小雯啊,长大了可千万别跟你爸那样懦弱。’”
雯姐弹了弹手中的半截烟,烟灰轻轻脱落,快速隐匿在了黑暗中,“懦弱,我清楚记得这两个字。后来我就再没哭过,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能懦弱。再后来我妈辞掉了工作去超市当收银员,还定期去看心理医生,病才慢慢好转。但想到那段日子我还是会害怕,并为自己的害怕感到羞耻。上高中后我就开始打工赚钱,保持品学兼优,大学我年年都拿奖学金。我把自己过得非常累,抽烟就是那时学会的,每次在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时只要抽上一根烟就觉得还能再熬两个钟头,无论是学习、工作、熬夜,甚至是痛经痛得在地上打滚时,只要抽一根烟我就能撑下去,近乎是心理暗示。”
“以后痛经的时候别抽烟了,太伤身了。”我说。
雯姐微微动容了下,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我,“真奇怪,他以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谁?前男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目光。
“对,大二那年我认识了他,那时的他看上去简直比现在的你还要纯良一百倍。你知道,因为我爸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喜欢任何男人。可遇见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跟我妈一样蠢。”她自嘲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弯在了骄傲和感伤之间,“有时候我真恨我妈啊,要不是基因作祟,我又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固执。你知道吗?她到现在都还坚信我爸没有抛弃她,相信他有一天会回家。”
雯姐的神态和声音慢慢柔和了,我差点忘了,褪去盛气凌人的外壳后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女人。我想到了周小野在广州的深夜醉酒时的那番话,他说其实雯姐才是最渴望被爱的一个人。因为渴望,所以失望;因为失望,所以坚强。世上的强大,大抵如此。
“陈默,我们能把《橙》做好对不对?”这次她没有看我,而是点上了一根烟。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有些吃惊,对工作如此没自信的雯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像个怯生生的孩子,“我也是最近才突然发现,除了这本杂志,我的生活一无所有了。”
那晚我躺在温泉旅馆单人房的榻榻米上,睡眠一直很浅。因为是传统的日式住房结构,玄关上的木门并不能锁,不过有监控,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凌晨四点,当听到有人轻轻拉开门时我马上惊醒了。很快有人走过来,掀开我的毛毯,小心翼翼地睡在了我旁边。
没多久,一双手轻轻从身后抱住了我。
“你去哪呢?我跟大家找了你一晚,还以为你回星城了。”当我不得不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像孱弱的电台信号。
“哪也没去,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躲在里面大哭了一场,后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沈聪的声音也难得不再欢快,静得像窗外的月光。
接下来又是沉默,彼此的呼吸声像默契的节拍。最终我找个借口起身,起床去倒了一杯水。喝完后我索性去了阳台。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夜空下的瓦镇,突然就想起了南水镇。那个并不大,却装满了回忆的小县城。
记得初二那年,有一次我、沈聪还有小凉三人翘课了,用学生证租了一辆三人自行车,一起骑到了南水镇的郊区。本来是计划去看一片桃花林,经过乡间小道的一段泥泞路时,自行车的轮胎却陷在了里面。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自行车拯救出来,却折腾得满身泥巴。后来三人就放弃了原计划,干脆坐在河边脱掉脏鞋子洗脚。那个有微风中夹杂着青草味的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话。沈聪说她以后要环游世界,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巴黎,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是北海道。小凉说想开一家奶茶店,最好是那种跟书店结合的。而我说我不知道,我就想离开自己的家,走得越远越好,然后在一个窗外可以看到海的屋子里写小说。
沈聪轻声踱步来到了阳台上,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盘膝坐下,陪我一起欣赏着沉睡之后的瓦镇。我让她去睡,她却摇摇头。
“陈默,我突然好后悔当初转学了。”她说。
“都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后悔。”
“不,你不懂,你知道今天看到你跟小凉那么有默契时我有多嫉妒吗?我刚一直想,如果当初我没转学,我没走,你的整个青春里就都有我,这些默契原本可以是我的。你还记得以前你买给我吃的糖油粑粑吗?后来我回南水镇找你时又去吃过一次,味道跟记忆中的不一样了。那时我就知道,有些事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去了。可是凭什么啊,我原本差点就跟你在一起了,真的,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其实我不傻,后来再见你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至少你看我的眼神跟以前不再一样,我感觉得到。可我只能安慰自己,我说沈聪啊,你不能这么霸道的,凭什么要求人家过了八年还一直喜欢你呀。但是没关系,你还可以重新再来……”她有些语无伦次,很快捂嘴哭起来。但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顺势抱住我,而是转过身,悲伤地把脸埋在了双膝间,“陈默,我恨我喜欢你,真的,我恨死我自己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你,跟你无关。”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失去了方向。
此时瓦镇的夜彻底睡了,明净深邃的星空像倒挂的海洋,寂寥得让人忧伤。而我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讲公平讲道理讲付出讲回报,可除了爱情,我们永远只能听从自己的心声,可耻、自私,却无法悖逆的心声,无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