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玩笑话,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晋浔用力推开的店门灌进呼啸的北风。
凉夏说好啦好啦,天实在太冷,我要回去了。
晋浔帮她拦了一辆车,她说那么我先走了。
车子开起,她从后视镜里看到渐次退后的路边男子,怀里抱着洁白的花朵,觉得世界真是空旷,人和人的距离如此遥远,隔着汹涌的海峡,得不到泅渡,没有任何途径。阳光为寒冷伪以温暖的假象,凉夏微微闭上眼睛,好像又听见心底哗哗涌动的水声。
在距小区不远的花店下了车,只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在看店,弯着眼睛对凉夏笑,身上明黄色的围裙有蓬勃的暖意。
凉夏从紧贴着门边的花筒里拣出十枝太阳花来,皆是红橙色系,衬浅绿经脉,托在手里好像握住了阳光垂下的清洁光束。她递给那个笑容满溢的女孩,用略带浅紫色图案的透明包装纸简单捆束,说了声谢谢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离开。
阿姨从凉夏手中接过花束时自是喜不自禁,说这花一蓬一蓬的开得真热闹,真好看,我这就插起来。
凉夏只是笑,想到自己,若也要坐在这样的角落,对着鲜花的尸体,是否能看成满园春色。
推开门,桐颜正抱着大桶的八喜抹茶对着电脑看动画片——《草莓棉花糖》,桐颜说,它也没什么情节,四个小学生,一个上了大学的姐姐,春夏秋冬波澜不惊地过去了,可是看得心里很是舒服。就那么静静的,缓缓的,自然而然,“看完这一集,我第一次觉得初雪是个美好的词。”
初雪。这个让凉夏会联想到世纪末的词,是那样的寂静与灰白。
凉夏把包扔在一边,给自己泡茶。就像桐颜对冰激凌,她对茶也是一样。客厅从宜家买回来自己拼装的储物架上,当中一层摆满茶盒。有时她泡铁观音,有时是瓜片,有时是日本的玄米茶,心情低落的时候用红茶配甜奶自己做奶茶。
她说提起水壶轻轻倒下热腾腾的沸水,对桐颜说,“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长大,依旧可以不懂事,依旧在心里就把自己当做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到周末才真正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可以逃脱了。”
桐颜用力点头,退出视频,“没有人理解你涉世未深,没有人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懂得这个社会的规则,可是你必须要装作你懂你特别特别懂的样子。于是就渐渐变成你曾经很讨厌的人,但其实你总想和每一个人解释,我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不是这样的。但是,没有人关心。以前跟着爸爸去单位吃饭,爸爸夸我家女儿如何如何,可是现在,偶尔主任的女儿过来他会带着和我爸爸一样骄傲的神色对我们说我女儿如何如何,我觉得,很难过。
她站起来去丢冰淇淋盒子,顺便把桌上凉夏的烟灰缸拿去卫生间倒掉重新盛了清水放回来。
凉夏抱着热腾腾的红茶在窗边晒午后的太阳,仿佛在烘烤自己的一颗心。
桐颜抱着电脑盘腿坐到凉夏旁边,说,“主任把维护报社网站的工作交给我了,最近网站上要做一个纪实类电影选题,我要看好多恶心的片子。这个,你看这个,他们说很恐怖血腥,我不敢看。你是学心理的你肯定不害怕,我就在等你回来陪我看来着。
凉夏点头答应,把水杯放回茶几上。
《无声的尖叫》,图片,文字,附带视频,凉夏顺着桐颜的鼠标向下看去,血肉模煳的图片,鲜活的没有成形的身体,湿软的肉色小手,混沌的五官,完全科学而冷静的文字说明,7周以内,14周以内,5个月……它们如何被吸取被杀死被弃若敝屣。
发抖似乎已经成为凉夏本能的反应,轻轻咬住嘴唇,心底瞬间划过的竟不是曾经那么深重的对一个人的恨,而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可能也会爱那个孩子,会视若珍宝,会心甘情愿陪着它一同长大,经历悲欢。
在冬天轰然坠落的北方,在关于冰冷器械的记忆退去一季之后,在她已经清楚苏岩将再也不会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她第一次去想去,愿意去承认,那是一个孩子,是她亲手完成的谋杀。是彻头彻尾的遗弃。
需是要又过了三年以后,她看到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孤儿》,有酗酒症的母亲为死在腹中的孩子亲手植下的白色玫瑰,口中喃喃,“我从来没有听过你,可是我能够懂得你。我从来没有抱过你,可是我能够感受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可是我爱你。”而另一部则是《唐山大地震》,张静初瘦削又坚硬的面庞看着那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她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牺牲,而后她自行消失,生下了她的女儿。
那个时候,凉夏再落泪,没有了关于爱的悲喜。
那是三年之后,而此刻,她只说了句,“我不舒服,对不起。我承受力下降了。”就匆匆进了屋又回到了床上去。
<b>4、</b>
睡眠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途径。
那个下午,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长相如同吸血鬼的男孩子,面色青灰,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她。她去到一个偏远的小城里教书,锁上了教室的门,孩子在窗外使劲地拍着玻璃,敲打破败的绿色木门,声嘶力竭地哭喊。而她死死用身体顶住随时会被冲破的门,不放他进来。
于是众人开始劝说她,终于打开门,孩子冲进来便要咬她,露出尖锐牙齿和凄厉目光。
她被恐惧逼迫到角落,突然开口说,我教你写字好不好,孩子忽而就平静下来。
梦的末尾,画面是陈旧的稻草色,她站在窗边,看着趴在桌上写字的孩子,忽而觉得他长大以后是要杀死她的。
可是她就这么看着他,没有恐惧,徒留温情。
她醒过来,已经是傍晚,这个周末就这样被昏睡打发,而这或许将是她余生都要继续的梦境。
还不想起床活动,随手打开电脑,ICQ上的好友越来越少,坚持用下来的可能只有她与晋浔。于是每次打开电脑,凉夏都会不厌其烦地依次挂上ICQ和QQ。此刻晋浔不在,她想他一定已经给叶迦戴上了戒指,完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约誓。
QQ里她并没有刻意删除苏岩或者对他隐身,任凭他来选择对她的视而不见,终有一日他回过头,会明白在这件事情上,这个小他八岁的女孩子大过他许多的坦荡。
或许,当我到三十岁上,也是一样退守角落,凉夏这样想着。
于是,凉夏静静躺了一会,看着天花板上月亮一样明亮的大灯,给苏岩发去了短信,“我恨你。”
终于,她要自己做决断,写下这流苏的字眼,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多么可悲,凉夏开始嘲笑自己,终究没能免于这样的结局,这三个字,是她送给苏岩最后的慈悲,它将使你彻底释怀连丝毫的于心不忍都不需要再负担。
而苏岩,没有回复她只言词组。他终究,不能再与她对面。她有些失落,她曾以为丰盛的一颗心也早已被时间凿穿了一个又一个孔,空空荡荡什么也留存不住。
陌生头像在QQ上不停跳跃,似乎是看到凉夏在夜看红楼的小段评论,认真来寻她理论。
她想,也许他被老板减了工资,也许他在学校里被人比了下去,又或许他在陌生人处惹了闲气,因而暴躁地来与另一个陌生人寻是非。
凉夏看着一行一行飞快闪烁的字迹,退了QQ。无力争吵辩驳,无力反击人群,也无力保持所谓的人际关系,久而久之,好像对周遭不做计较忽略他人成了自己的修养,其实,一直,都是能力的丧失而已。与熟人尚且如此哑口无言,何况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回到床上,把拍得松软的枕头垫在身后摊开叶芝诗选。
But I've been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did not agree.
一个物品能够承载多少时光的流转又能真正和一个人有多么密切的联系?此刻,它只是一本有些磨损的书籍。白纸黑字,属于一个叫做威廉·巴特勒·叶芝的美洲诗人。后来,他仰望夜空,走进繁星的世界没有再回人间。
可更多的人,注定要永远留在人间。凉夏合上诗集,伸懒腰。人间。她下床去拉开窗帘,这就是人间,是她要留一辈子的地方。
她打开卧室的门,桐颜依旧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态卧在沙发上,连着耳机对着电脑目不转睛,脸上不时有窘迫笑容。看到凉夏出来,用脚尖摁下空格暂停,转过头来说,“我们也养一只像小起一样的猫吧,实在是很治愈。”
“只要,它不进我的房间。”凉夏从窗台边抓起包,去门边低下身子穿厚厚的雪地靴。
“嗳?你要出去吗?我以为你会一直睡到明天呢。”
“睡得头疼,出去转转。”凉夏伸了个懒腰,伸手打开了门,门缝里熘回一句“拜拜”,就有冷冷的风吹过桐颜的眼睛。
凉夏想,也许,她该邀请桐颜与她一起散步,但是转念一想,天这样冷,自己也算不上快乐,还是独自投奔人间好了。
车流稀松,在凛冽季节里,好像漂浮的油画颜料,流动而破碎。凉夏站在空荡荡的路边深深呼吸,不自觉就因清冷而有笑容。路真宽啊,看着真累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对面去。对面,是已经关起门了邮局,通明的巨幅广告在宣传新的业务——“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写信给未来的自己。邮局真的会在十多年以后按照写下的地址把信件准时投递吗?如果真的能够在遗忘当时写过的内容之后收到写给自己的一封信,那感觉,也会是很奇妙吧。
凉夏拿出手机,隔着宽阔公路,拍下明亮的广告灯箱,这有趣的事情她想去分享,可是,足以用彩信去分享,她究竟该发给谁呢?
是不是此刻如果有一场空袭,在枪林弹雨结束之后,她劫后余生,只能独自消化这风卷残云,却无人可以哭笑一场甚或手舞足蹈去描述。
她在路边蹲下来,举着手机,摁住向下的箭头,默默数“一、二、三”,松开,光标落在了“晋浔”的名字上。
她问他,“如果写信给未来的自己,你会写什么,写给多久以后呢?”
今晚,这个应当沉浸在幸福里的男人,却出乎意料很快回复了短信,他答她,“写一张明信片,给一年以后的自己,只写四个字,新婚快乐。你呢?”
这是一个动人的答案,凉夏回复晋浔,“当我回到这里,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收起手机,沿街随意晃悠,没有月亮,云层堆积,隐没光线折射下来湿漉漉的阴冷味道。凉夏以为会下起雪,而事实上,却是雨水开始淅沥。
凉夏躲在临街的檐下,第一次有了保护自己的意识,第一次因为知道不能淋这样冰冷雨水而善待起自己,“终于,你也学会了不自暴自弃,而是爱惜自己。”
可是成长的代价,却永远都比得到失去要残忍。
凉夏静静观望这一场轰然坠落的雨水,看到霓虹琉璃融化在滂沱的雨水里,清晰而荒凉。她想起了诗人的诗句,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眼泪,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她没有想到,这场冲刷走满街路人的雨水会把桐颜带到她面前。撑着一柄庞大的彩虹伞,弯着眼角对她笑,“幸好你没走远,我来接你回家。”
哄哄的闹市,轰轰的雨声,凉夏轻轻拍了拍桐颜的脸颊,说,“我的好姑娘。”
桐颜像个中学女生一样挽住凉夏是手臂,贴着她走在噼噼啪啪的雨里,“如果第二天会下雪该多好。”
如果,冬天过去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吧。
<b>5、</b>
凉夏说,“这个特别的冬天,是不是应该做一些,特别的事情。”
桐颜刚刚洗完澡,用毛茸茸的浴巾揉着乱糟糟的头发,额头光光,一脸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是特别的冬天。”
哦,可能仅仅对凉夏来说,特别而已,“也许……因为这是我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
“那我们周末去欢乐谷吧,在朔风里成为真正的勇士吧。”桐颜说着还做了一个向前冲的动作,“在空中凝结为雕塑,落在坚实的地面,砸成碎片吧。”
“是个好主意。”凉夏习惯性坐在窗台上,在玻璃窗上画了一个太阳,光芒万丈的样子。
欢乐谷。她想起与苏岩唯一一次的短途旅行,苏州乐园,她排斥了一切惊悚的娱乐项目,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孩子。
而他离开她,给足她一次成长的机会。
桐颜说:“那么,我也要挑战自己心脏的极限。我有师妹在学校代售打折票,我去弄票,周末吧。”
人的心,若有所期待,时间就会变得分外漫长,就像,这漫长的一周,辗转反侧,怎么也看不到周末。桐颜仿佛是比心中万分压抑的凉夏更需要一个疯狂的契机。所以,当周六,凉夏因为部门第一次聚会作为新人被灌得烂醉由晋浔送回来时,桐颜狠狠地冲睡过去的她吐舌头瞪眼睛做鬼脸。
大家玩游戏,猜拳,摇骰子,真心话大冒险,喝得起起伏伏,醉得真真假假。唯独凉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抱着话筒,低低唱着歌。她声线轻柔空灵,唱王菲,曹方,王筝都恰到好处,旁若无人。
有人开她玩笑说以后不工作了,去酒吧驻唱也是没有问题的,凉夏却无回应,点一根烟,一面抽一面唱,还不忘喝面前的威士忌。
她与晋浔分掉最后一包烟,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在人群哄闹的时刻,她一个人喝掉了整瓶的杰克丹尼。
凉夏这一觉很沉,没有梦,没有醒,睡到明媚正午。桐颜趴在饭桌上一笔一画地练字,再抬头,日光中天,清亮白光照耀她困倦,正准备起身去喊凉夏起床,质问她如何赔偿枉费的门票,手机忽而震动起来,她低低地骂了一句接起了新闻采写组长的电话。
桐颜的关门声很轻,凉夏却突然醒过来,酒精烧灼心肺,温暖体温,催促睡眠,却让醉过再醒来的人空空荡荡。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习惯叹气的人呢,凉夏叹了口气,裹了披肩起床。
洗漱间的镜子上贴了桐颜留下的字条,一看就是刻意模仿庞中华方方正正的行书,“妞,我去跟随人民的好警察叔叔们追踪XXX大案要案刑侦进展情况,请为我祈祷生还,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因公殉职。”是用凉夏许久不用的唇彩在镜子上画了大大的笑脸。
凉夏忍不住笑起来,拧开龙头,哗啦哗啦的水声就淹没了整个正午的寂静。
站在阳台上伸个懒腰,就能够看见上班的地方,只有三站地,石头森林刺穿青天白日。背靠着栏杆仰起脸,爆裂的阳光悉数落下来,仿佛能够听到刚睡醒的皮肤一点点绽开的声音,好像把光线的分子都充足地吸收进了每一个细小纹路。时间稍久,耳边血液喧哗,有些晕眩。
她以为她不会再想起他的脸,可是在这个朗朗午后,他出现在她微微合上的眼睛里。空间的距离在感情里带来不可估量的奇妙变化。原来离开了,就真的可以不再爱亦不再恨了,此刻,连遗憾也不曾剩下。
想起酒吧邂逅的女子,原来,面对生活,所有人都是无辜的。那么命运之轮究竟因何转动。这个恐怕是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的答案。大学时,她读许多哲学书籍,亚里士多德想破了脑袋也就留下“命运悲剧”四个字。没有比这再贴切再废话的答案了。在千年之后,她明白一句古老的道理。
睁开眼睛,离开阳台。依旧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心底的真相,包括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像堆积良久的积雨云,想暴躁地大声喊叫。看见胡乱扔在在茶几上的欢乐谷门票,散乱的样子好像桐颜愤怒又可爱的表情。
她飞快地换上简单的T恤套上黑色棉衣,踩上贝壳头跑鞋飞快下了楼,往车站的方向飞奔而去,在心里默默喊道,对不起了桐颜,却是轻快的。
在她奔抵车站的刹那,开往欢乐谷的公交刚刚驶离。她微微喘了口气,站在护栏边等待下一班车。
开走的公交带走了昭阳和常樾。人非常多,他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昭阳把她揽在怀里,一只手抓着吊环,可是分明就嗅到了渐行渐远的余味,不觉彼此都沉默以对。
当分离已经近在眼前,亲密就成了最残忍的酷刑。
沉默地下了车,沉默地攥着票,沉默地在水晶神翼的蛇形排队区里等待。而常樾的心情则在这等待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安全人员挨个检查保险杠是否牢固,并没有太认真仔细,熟悉与时间让一切都太有把握。
常樾平静地问昭阳,“你能去找一份有五险一金的工作以一辈子的态度稳定地做下来再也不要这样去更换了么。”
昭阳面目诚恳,甚而没有沉吟,“我不知道。”
扑面的冷风如刀,气流与速度裹挟两旁的人造山岩与城堡直面撞击,速度抽离了所有,在耳边尖叫此起彼伏延伸的中途,最接近天空的一刻,昭阳听到右手边的常樾寂静无声,身后仿佛是独自乘坐的陌生女子大声在喊“我恨你。”
他很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个女孩的样子。
许多路途,一个不小心,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
凉夏喊完那三个字,觉得眼角是干的,那是过山车的速度太快风太过剧烈使得眼泪没有办法流出么?还是,她已经不会再因此而哭泣了。
终于,她又能够以如水的心境再想起一座城市与一个人。
终于,她能够承担起对自己的原谅。
她真想告诉桐颜,真对不起,我独自体验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感觉。而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曾经陪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怎样的一段时光。那是她坐在人工湖边,抬起头看一拨又一拨俯冲的过山车时心里突然出现的想法。好像也突然能看到桐颜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笑起来,真冷啊,北国的第一个冬天,什么时候才能冬去春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