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生母不止一次叹息过,要是有那种极为珍贵的水玉琉璃镜就好了,听说那种镜子极为清楚,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肯定能让宋闻看清自己的那双眼睛。
可惜这种水玉琉璃镜宋家都没有,宋闻更没有办法接触到了。
到后来年龄长大,宋闻开始意识到这或许只是生母安慰他的借口。他并不相信自己是灾星,但也不再相信自己异瞳的眼睛好看。
再之后,就是他意外染上天花,传染给了生母。
当他好转过来,发现母亲却已经病重的时候,被挤压了多年的屏障终于崩溃,几乎不得不相信自己或许真的是所谓的灾星,然而病榻上的人还是笑着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他不是灾星,有一双很珍贵很好看的眼睛。只要能认真看清楚这双眼睛,就不会有人觉得这是灾星的象征。
“小闻,不要相信别人说的那些话,”宋闻生母最后还抓着他的手这样叮嘱,“一定要找到镜子自己看,看了你就会知道,这双眼睛,是多么难得的美……”
“所以……你才会花那么多钱去买银镜?”祝子翎听完大概,有些惊讶,又有些复杂。
“是的,”宋闻点头,“真正的水玉琉璃镜价值至少万两,而且有价无市,我本以为想要实现母亲的嘱托还遥遥无期,没想到不羡仙美食城赠送的礼品银镜竟然那么清楚,便想要花钱买一个。”
生母离世后,宋闻的处境一落千丈,但因为生母之前的关爱和临终前的话,他虽然还是不信自己的眼睛是好看的,但也没有真正自暴自弃将自己当作灾星,只是越加隐忍,开始刻意遮蔽自己的异瞳。
虽然说不相信,但生母一次次夸赞开解的话还是印在了宋闻心里,其他人的针对打压,更激起了他的怒意,让他一直保持着看清自己双眼的愿望。
因此在发现美食城的银镜清晰度十分惊人后,哪怕几十两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笔相当庞大的支出,他还是想办法花钱买了一面最小的镜子。
只是没想到刚买到就恰好碰到了宋一飞,镜子不慎被打碎,当时宋闻虽然面上不显,心头的恨意已经再度冲上了一个台阶。只是没想到柳暗花明,会碰上祝子翎帮他解围,甚至送了一面更好的镜子给他。
“其实我现在已经知道异瞳是到底怎么回事了,跟灾星无关。只是……母亲一直想要我能看清自己的眼睛……”宋闻眼睑微微抖了抖,过了会儿才又抬起头来,对祝子翎说道:“为人子女,不能不完成父母的心愿。所以王妃能送那面镜子给我,对我来说真的是十分感激。”
那面镜子确实清楚,他终于头一回知道了自己的异瞳到底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像母亲说的翡翠秀丽,山石巍峨那样美。
但他终于看清了。
看清了眼睛,也终于看清了自己。
只不过当他带着镜子,想要去告诉母亲他现在可以看清自己眼睛的时候,却被宋家拦在门外。于是原本刚刚萌芽的念头一下子更深了。
这个念头让他给祝子翎递了那封信,也让他最终今天来到厉王府。
因为他需要正视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自己的野心了。
事实上选择厉王是一步险棋,至少明面上看,除了真正起兵造反的情况,其他时候厉王比起誉王和晋王都有明显劣势。
但毕竟富贵险中求。他的野心需要的是庞大的收益,誉王给不了,晋王大概也给不了。反倒是一直被人在夺嫡竞争里略过的厉王,因为祝子翎这个本来没人看好的男王妃,如今竟然可以看出许多有意思的地方。
手握重兵这点不用说,原本厉王最差的名声,竟然因为和祝子翎相处恩爱而不声不响地逐渐转变。而祝子翎开的这个美食城,更是有许多非同一般的东西,例如玻璃、银镜、番茄。虽然看起来尚且并不与政治民生特别相关,但宋闻却隐隐有种后续远不止如此的预感。
这些新奇特别的东西,弄出一两种可以撞大运,但一样接一样的出现,说明未来会出现更多的可能性相当之大。哪怕都是不能直接影响民生的东西,但一大堆加起来,也很可怕了。
至少单看这个美食城就知道,厉王一方以后财力方面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宋闻斟酌过后,就决定要下这个赌注了。而且从上次和祝子翎见面时的情况来看,对方似乎本来就有些招揽他的意味。虽然有些想不通他这个一般人眼里的灾星怎么会引起厉王府的注意,但宋闻也并没有太往坏处去想。毕竟无论是招揽还是被招揽,大家都要斟酌考虑,判断价值。
宋闻唯一有些拿不准的就是容昭的状态是否稳定,好在至少祝子翎对他的态度比较友好,于是他特意挑了大朝会这天,好先根据厉王府的情况判断一下,再正面接触容昭。目前看来,容昭似乎也并非特别残暴,厉王府的气氛并不特别肃杀。以及祝子翎在王府的待遇应该确实很好,侍卫仆人们都显得非常尊敬殷勤。
宋闻观察过后,心里的天平已经越来越倾斜,情绪也放松了些。没有说心里这些盘算,转而道:“世人多人云亦云,愚昧不堪,在下这样的异瞳实则只是一种无关痛痒的小病症,却只因不同于常人便要被视为异端灾星。甚至于王爷那样战功赫赫、安邦定国的功臣,只因多杀了几个敌军、处死了几个尸位素餐的蛀虫,反倒要受无知之人指责。”
“只不过愚民虽愚,却也怪不得他们。这世上大部分人每日辛苦劳作也只是顾个温饱,偶有闲暇议论几句传闻,不过是苦中作乐,哪有心思精力去分辨真假对错,总不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传了什么就是什么。若非如王爷王妃一样让他们亲眼看到事实,哪里改得到对的道上来。要怪也只能怪如今就是这样颠倒黑白的世道。”
祝子翎听得眨了眨眼,略微好奇问:“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世道才是好的世道?”
宋闻顿了顿,说:“好的世道,恐怕要到人人都无需再为温饱劳心,老少皆读书明理,且口头上行恶事酿恶果也能被约束惩处,才有可能吧。”
说完他又忍不住微微叹气:“这样的世道或许也只能想想吧。”
祝子翎想了想,说:“确实,就算能达到这样,至少也还得几百上千年吧。”
宋闻摇头笑了笑,“是我扯得远了,王妃见谅。”
“这倒是没什么,不过等会儿你可以跟王爷说说这个。”祝子翎看了看天色,说:“王爷应该快回来了。”
虽然他觉得宋闻说的没什么不对,不过在当下或许也不一定合适,祝子翎还是想着应该让容昭来考察对方的政见。听宋闻的意思,如果他拿出土豆这样的高产作物里,可能很容易吸引对方入伙,不过决定权还是要交给容昭。
祝子翎转向了简单一点的话题:“你说你的异瞳是一种病?”
宋闻点头,“虽然冷门,但医书上确有记载。除了眼睛颜色有异,并无其他症状和影响。”
“没有其他症状和影响?”祝子翎闻言忍不住问。
宋闻:“应是没有。在下从未无故感到不适,医书中记载也没有。”
祝子翎说道:“那或许这也不是病,只是一种几率很小的特殊表现呢?”
据他在未来世界的了解,虽然不知道异瞳到底是什么原理,但似乎是有一些独特的表征其实不算病来着。
当然,如果是病的话,不知道用他的异能能不能治?
想到宋闻以后很可能是容昭的左膀右臂,若是真有什么病症自己多半要想办法帮忙治,祝子翎便忍不住起了些好奇心,想要试着验证一下。
“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眼睛?”祝子翎问道。
宋闻一愣,感觉不太好,又不好拒绝,最后见祝子翎迟迟没有改口放弃的意思,只能点头。
祝子翎于是走近了点,先假装随便看了看,然后问:“那个,要我帮你判断一下是不是病吗?按一下太阳穴就行。”
“……”宋闻越发僵住,总感觉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妙。就算祝子翎是个男人,但也是王妃,现在这个距离倒还好,但身体接触的话,未免有些瓜田李下之嫌。
但听到祝子翎说帮他判断是不是病,宋闻惊讶之中又不由地有些意动。
厉王妃身上似乎确有不少奇异之处,万一他真的能判断出来呢?即便投效了厉王,以后也不可能随意提出见厉王妃,或许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迟疑了片刻后,宋闻还是咬牙答应了:“那就麻烦王妃了。”
祝子翎完全不像对他有点什么别的意思,加上现在厉王不在,判断一下病症应该不会有问题。
与宋闻的纠结咬牙不同,祝子翎完全没想那么多,见他答应了,就又走近了点,隔着半步的距离伸出手,轻轻碰上对方太阳穴处的皮肤,停留了片刻。
异能流经进去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快速消耗的反馈。
看起来确实不是病?
祝子翎反应了一会儿,大致有了判断,正要将手放下,心头却狠狠一跳,感到仿佛有一股无形压力袭来,忍不住迅速回过头去。
一袭玄衣绣金龙纹朝服的容昭不知何时站在了好几丈开外,发丝和衣袍都像是被沉沉黑云压着,闷得人喘不过气。
“翎儿,”男人轻轻开口,声音却隔着这么远沉沉地传进耳朵里,“你在干什么?”
“王爷?”祝子翎见状面露错愕,旋即皱起眉,“你怎么了?”
难道是朝会上出了什么事,容昭怎么仿佛一副受了刺激要发病的样子?
见祝子翎还一脸若无所觉地站在原地,身后半步便是那个极为受他欣赏的宋闻,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叠,容昭忍不住闭了闭眼,脑海里禁不住又浮现出刚刚过来时看到的画面——
两人面对面站得极近,祝子翎甚至亲密地伸手捧住对方的脸。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个人几乎是发丝重叠、呼吸相闻的距离。宋闻的手没有碰祝子翎,但却紧握成拳,看起来仿佛紧张又期待。
他们在做什么?
那样近的距离,容昭很清楚只要一伸手,就能让祝子翎跌进怀里,把人圈住。然后少年柔韧的腰肢会软软地贴过来,舒适的体温会隔着衣料传递,心跳和呼吸声会在只属于两个人的空气里循环。
而在他和祝子翎那些已经逐渐习以为常的亲密状态中,祝子翎纤长的手也只会揪紧他的衣襟,不会捧着他的脸主动凑近。
他们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容昭脑中的回忆与刚刚看到的画面甫一重叠,便感到脑中一阵轰鸣刺痛,从心肺到大脑,五脏六腑仿佛都开始火烧火燎地抽疼。
原来知道祝子翎喜欢上其他人他会是这种反应,原来真的看到祝子翎疑似和别人亲密会是这种感觉……
容昭双眸紧闭,不着痕迹地咬牙,发现自己当初自以为还能给祝子翎留选择留退路的想法究竟有多可笑,有多自大。
他怎么可能忍受得了祝子翎跟别人在一起。
就是仅仅一丝发梢一缕衣袖,也绝不能有任何人可以碰。
“王爷?你没事吧?”祝子翎见他反应古怪,忍不住担心起来,提步想要跑过去,不料眨眼之间,玄色身影便如同一阵风似的掠到了跟前。
容昭眼里猩红血色翻滚,内力没了章法地狂乱倾泻而出,衣袍无风自动,裹挟着肃杀的冷意瞬间让这一片空间陷入了近乎死亡的窒息感中。
宋闻从头到尾都没能反应过来,这会儿被容昭饱含杀意的一双血眸盯着,禁不住感到一阵从心底蹿上来的恐惧。然而恐惧太过,甚至连呼吸都动弹不得。
祝子翎也被容昭猝不及防的发病狠狠惊了一跳,好在即便这时容昭的冷意和压迫力仍然没有冲着他来,祝子翎迅速回过神,担心容昭真的失手把宋闻给杀了,连忙冲上前去拦在了两人中间。
“王爷?我在这儿,清醒一下。”祝子翎拦住容昭,慌忙把异能送进他身体里。
然而以前百试百灵的灵药这次却似乎没了效果,容昭没有真正动手攻击的动作,但汹涌的冷意和压迫却不减,眸中血色也并未淡去。
祝子翎见状越发心焦,不断加大异能的输出,过了片刻后,容昭终于从宋闻身上挪开视线,看向了祝子翎。然而那双紧紧盯着他的双眸里,不受理智控制的部分却反而越来越汹涌。
“王爷?”祝子翎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好转,担心地又叫了一声,接着便感到手臂一痛,被容昭紧紧地抓住,几乎要掐进肉里。
“唔……”祝子翎眉头紧皱,疼得出了一声,容昭似乎是听到了,手上的力道瞬间又放松下来。但那一声痛音似乎仍然没有让他好转,相反似乎还刺激了什么。很快祝子翎又猝不及防地轻呼了一声,突然间被容昭拦腰抱起,接着耳边风声一掠,眼前景色一晃,不知怎么就到了卧房里。
发病状态下的容昭仍然认得出祝子翎,但到底不如细致小心,祝子翎被迫倒在榻上,被人用力掐住腰时,几乎难以反应过来。
容昭……这是要做?
之前明明都是亲近过头就发病了得停下来,这次为什么莫名其妙发病还能进一步?
“王爷?”祝子翎眉头紧蹙,伸手想要推开他,“王爷,停!你冷静一下!”
容昭现在的举动换个情况恐怕能让他喜出望外,但现在偏偏是发病了。他的异能似乎都没用,这要是真做什么岂不是会更严重,万一搞得人真的彻底疯了怎么办?
祝子翎既忧心又焦虑,然而容昭见他抗拒,眸中神色越来越深,终于化成一片近乎浓稠的黑雾,遮蔽了所有理智。
之前愿意点到为止的亲密,翻来覆去地招惹,现在真正结合却又开始抗拒……果然,他的翎儿不是真的爱慕他,又或者,是现在找到了另一个真正喜欢的人?
可惜,就算祝子翎不喜欢他,他现在都不可能再放人离开了。
就算不愿意,祝子翎都休想再有机会从他身边逃走。
祝子翎不断想要用治疗异能让容昭冷静下来,然而始终徒劳无功,又不敢用精神异能,怕会更加刺激到对方的病情。然而以两人体格的差异,他微弱的抵抗根本没法抵挡男人进攻的动作。
室内的温度很快如同室外正午烈阳一般升高,直至灼烧起来。
*
容昭带着祝子翎突然离开,正厅里的宋闻顿时松了一口劲,双腿一软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大口地喘起了气。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冒起了冷汗。
虽然至今还没明白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厉王的恐怖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难怪有人说这位是修罗煞星,果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本以为厉王并非传言中那么凶戾无常、有危险性,然而如今看来,这位似乎还是非常不稳定,虽然投资收益可能很大,但风险也极高,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原本已经决定要投效的宋闻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他不是个不敢赌的人,但绝对是一个善于权衡利弊的精明人,没有什么会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他深呼吸了几下,稳住了情绪,不让自己因为残余的恐惧露出丑态,这时接到消息的王府护卫才终于赶了过来。
“王爷王妃呢?”萧越铭扫了一眼,眉头紧蹙问道。
看到了情况的仆人也还打着哆嗦,说:“王、王爷把王妃带、带走了……”
萧越铭知道祝子翎能让发病的容昭冷静下来,闻言脸色微缓,没有心思多管宋闻,立刻循着痕迹继续去找容昭。
没多久,一群人到了两人的卧房外面。
“……”
面对着紧闭的房门,一群人的动作都一下子僵住,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