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你是我的江湖(2 / 2)

西决 笛安 617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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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以后发达了,把钱还给我不就行了。”

“钱以外的东西,永远都还不清。”我无意识地摆弄着包过方糖的纸。

“拜托。”她吃惊地挥挥手,丁冬一声,把打火机扔在玻璃的台面上,“除了欠债还钱之外,你总得有点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点自己站稳,能早一点凭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就这么简单。”

她侧着脑袋,凝视了我片刻,把一口烟喷到我脸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说,“我懒得理你。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弟。别人都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就先因为你是孤儿看扁自己。连赌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辈子活在烂泥坑里,死到临头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做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

我躲闪着她的眼光,什么都没有说。她永远是这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深深地刺到别人心里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能给我一支吗?”

“当然,当然。”她大惊小怪地笑着,“你已经18岁了,连一支烟都没有抽过,那像什么话。”

窗外一阵闷雷不动声色地压境。那种轰隆隆的,似有若无的声音令人联想起深夜躺在火车里面,耳边充斥着的铁轨和车轮间的对峙。“要下雨了。”郑东霓喃喃地说,“而且是暴雨。”一道闪电就在这个时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脸。咖啡馆的那些靡靡之音顿时沾染上了某种诡异的无力。

18岁那年,我在一场暴雨来临之前,点燃了这辈子第一支烟。

隆冬的时候,郑东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个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们都去送行了。三叔借来一辆七座的车,载着我们大家,穿越又漫长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机场。

高速公路是个好去处。因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为一望无际,所以让人安心。我这么想的时候,非常巧,郑东霓突然笑了,她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家乡根本就不是龙城,而是这条高速路。”

“怎么可能呢?”郑南音使劲摇着她的小脑袋,“你可以说,我现在在龙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国,可是你总不能说,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么话?你最多只能说,我在高速路上。”

然后她又非常大度地说:“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争。”

“东霓,”三叔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手指着窗外,“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排烟囱。以及烟囱们上空那片呈现出奇怪的土黄色的天空。

“怎么可能?”她惊讶得杏眼圆睁,“这个地方离龙城有50公里。”

“这儿是清平县。”三叔的表情里掠过一点不自然,“龙城钢铁公司在这里有个很大的分厂。出一些不在龙城做的钢材。你爸爸他,在这儿工作过几年,你出生以后不久他才调回到龙城的总厂来。”

“我还以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龙城总厂。”郑东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们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起过,我居然不是在龙城出生的。”

说真的,我也觉得意外。

小叔从副驾座上转过脸,不紧不慢地说:“没错,你爸爸原先是在龙城总厂工作的。那个时候,你爸爸和他们厂里另外一个人都在在追你妈妈。然后你爸爸在车间里狠狠地揍那个人,差点一拳头把人家打进一大锅铁水里面。所以喽,头儿们罚你爸爸,把他调到清平县来。然后,你妈妈从龙城追到清平县来和你爸爸结了婚,过了好几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龙城。”

小叔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了,心满意足地欣赏着由他制造出来的,满车的寂静。

是三婶先说话的,她的脸颊上泛着一丝红润,冲着驾驶座上三叔的后脑勺说:“喂,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个呢?”显然,女人们都会遭遇从灵魂深处爆发八卦的时刻,比如此刻的三婶。

三叔有些尴尬地瞟了小叔一眼,小叔无辜地说:“这有什么,孩子们大了,告诉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我和郑南音愕然地对视了一眼,没错的,我想我们俩实在没办法把我们记忆中那个粉身碎骨的热水瓶,跟我们刚刚听来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太酷了!”郑南音尖叫着,“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兴奋地拍拍前边的椅背,“你有没有为了抢我妈妈,跟人家打过架?”

“死丫头!”三叔恶狠狠地说。

“怎么可能呢?”三婶拍了拍郑南音的脑袋,自我解嘲地说,“像我这么一般的女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争风吃醋,打架出人命这些事情,只能轮到像你们大妈那样的美人头上呵。说真的,我看现在电视上那些女明星,没有一个赶得上当年的大嫂。”

“无聊。”郑南音沮丧地伸了个懒腰。

东霓默默地托着腮,看着窗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对满车人的兴奋一点都不关心。那个时候,我不敢正视她的脸。我想起她跟我过的,大伯车间里面的高炉,一锅液体的太阳,一个杀气腾腾,热情四溢的火树银花。一个人若是掉进铁水里面,会化成无,会化成奔放的血液。这样的一个背景,多适合上演狂暴的爱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娆多情的女人,一个用来衬托他们伟大激情的情敌,钢铁,高温,晚霞一般的火焰,劳动的男人健壮性感的赤膊,全齐了。还有什么能比一锅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铁水更适合做情敌的葬身之地呢?没有了,化为乌有,无影无踪是浪漫的戏码里对反面角色来说最仁慈的墓志铭。他没掉进去是上天可怜他。可是,观众们,你们不会知道,你们也不关心。那种推动着这对男女上演这幕精彩大戏的力量,同样在落幕之后毁灭了这两个人的生活。只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固执地不肯卸妆。或者说,他们早已丧失了卸妆的勇气和能力。

然后,他们的女儿把从他们继承来的义无反顾,用在了别的地方。比方说,旁若无人的冷酷,还有,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机场里,人多得像是沃尔玛超市的特惠日。

“到了机场,万一看不到他来接你,你就找地方打电话哦。对了,你的英语行吗,要是得找人问路什么的——”三婶不厌其烦地担着心。

“你糊涂了。”三叔打断她,“也不用用脑子,东霓在新加坡待过那么多年,那边也是要说英语的呀,东霓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

“好了,三叔,三婶。我自己会当心的。”郑东霓笑吟吟地说,然后她迟疑了一下,走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说:“三叔,谢谢。”

三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然,可能他不大习惯这么百分之百的拥抱,他用力地捏了一下郑东霓的胳膊,准确地说,是捏了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说:“只要不习惯,就回家来。别勉强,别硬撑着,不管遇上什么事儿,——”

“哎呀你怎么说来说去只会说这两句。”三婶抢白他。

“你会说话,你来讲。”三叔的表情几乎是羞涩的。

“三婶。”郑东霓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三婶,“要是你是我妈妈,那该多好。”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可是催出了三婶的眼泪。三婶说:“你看你,乱讲话,你妈妈这些天身体不舒服,不然她怎么可能不来送你呢。”当然了,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包括三婶自己。

“小叔。”她仰起脸,笑靥如花,“我爱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东霓,大不了离婚,家里永远支持你的。”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三婶尖叫。

“还有我还有我!”郑南音跳了起来,冲上去和郑东霓娴熟地和了一会面,“姐姐,我好想去美国玩。你到时候一定要给我发邀请信哦,还有顺便帮我把机票也买了——”

她最后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着说:“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

她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抱紧我。她在我耳边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我轻轻地对她说,“对热带植物好一点。不要总是红杏出墙。”

“不会的。”她笑,“‘偶尔’还是有可能的,不会‘总是’。”然后她正色,真挚地说:“西决,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一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的时候,她都是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着的。

从机场回龙城的路上,车里一直都很安静。因为郑南音小姐在后座上寂寞地睡着了。五个小时的路程,比来的时候漫长。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驾驶座,天色已经暗了,高速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所有的车灯都点亮的时候,汽车就在那一刹那间拥有了生命,像是缓缓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游动的鱼。

小叔在我身边摇下了车窗,拿出他的烟盒,问我:“要吗?”

我摇头。然后我对小叔说:“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是郑东霓教会我抽烟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么好。”

她那时候头发很长,烫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软软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动画片里的美人鱼:“你好笨啊。”她大声地嘲笑我,“这样吸进去,再吐出来。像呼吸一样,呼吸你懂吗?你连呼吸也不会吗?”

小叔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算是有了个归宿。”

“眼下的去处而已,是不是归宿,难说。”我笑笑。

我的手机开始震动了。屏幕上的蓝色光芒一闪一闪,是短信的标志。小叔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告诉我:“是陈嫣。”

然后他又问我:“你和陈嫣,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我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问我。

“我想是。”

“还年轻,再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小叔把一口烟长长地喷到窗外的暮色里。

“没什么好看的。”

小叔看了我一眼,说:“西决,你一点都不像你爸爸。”然后他又说:“东霓就像她爸爸。他们俩一样,冲动,没脑子,脾气坏,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大伯和大妈到今天都不来,也太过分了点。”我有些不满。

“你知道他们告诉我和你三叔什么?”小叔苦笑着摇头,“我们俩跟他们说,不管怎么样,东霓这次是远嫁,怎么着也该来送个行。结果你大妈说,谁知道她这辈子要嫁几次。我当时气得都要笑了。”

“知女莫若母。”我也笑。其实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就在她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和陈嫣逛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过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馆里,相谈甚欢。我当时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可是陈嫣说:“算了吧,你姐姐比你聪明多了。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事儿,你也打听不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小叔睡着了。转过脸去,发现坐在后面的三叔和三婶也在闭着眼睛打盹。旅途对大多数人来讲都是催眠的。但是我总是很享受那种漫长的,只是为了等待到达什么地方的时光。往往在目的地真正到达的时候,我反而会有点隐约的失望。

这漫长的旅途就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冰箱的冷冻室,散发着恒久的寒气。把我们,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开车人变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觉间,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样子,还有意识的表面也结了薄薄的霜。沿着眼前的路途滑行变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变成了活着的目的和意义。

有股温热的呼吸吹在了我的脖颈后面,我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骂:“死丫头,你想让我酿成交通事故。”然后我听见了郑南音的声音:“我刚刚醒来,看见大家都睡着了,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这两天,我一直找不着跟你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且不管这事情是大是小,总之它已经非常严重地影响了郑南音。

“你说吧。”我正襟危坐。

可是她却在我身后惊呼了一声:“哥哥,你没有看见陈嫣刚才给你发的短信吗?”

我刚想继续恶狠狠地对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动我手机。”就在我马上就要开口的一瞬间,却听见她在说:“哥,陈嫣说她怀孕了,要你回电话给她。”

我咬紧了牙,努力驱赶走脑海里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我说:“你是不是真的逼我出了车祸才开心。”

她凑近了我,幽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奇怪,”她笑笑,“怎么陈嫣也怀孕了?”

“南音,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陈嫣‘也’怀孕了?”

一秒钟以前我还在想,还会发生更坏的事情吗?可是更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们不应该低估上天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