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李华章伸手探了探明华裳额头,确定没烧起来才放下心,为她端来解暑的汤药,“我说过,若有人对你不利,我必与他不死不休。她曾想过暗杀你来保我,她这般践踏我所爱,我为何还要与她维持亲戚颜面?”
明华裳怔了怔,仔细看向李华章,几乎以为他知道了她曾做过一个预知梦。但又觉得不应当,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李华章怎么会知道呢?
明华裳心里想着事,不留神灌了一大口汤药,差点吐出来。她一边就着李华章的手喝水,一边说:“我这不是没事吗?太平殿下权倾朝野,你得罪了她,绝不是好事。”
李华章轻轻拂去她鬓边湿发,目光悠远,像在庆幸又像在害怕:“幸好你没事。有些时候我做梦,常常觉得,我曾失去过你一次。”
明华裳眉心狠狠跳了跳,继续埋头喝药,当没听到李华章的话。幸而李华章也没有深入,继续耐心喂她喝药。
好不容易喝完一碗药,明华裳摊在榻上,正装病和李华章谈判,要求吃一大碗冰沙,突然又有下人来报,说东宫有客至。
李华章不为所动,正要让下人传话谢客,明华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你快去吧,我要休息了。”
李华章皱眉看着她,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重申道:“你差点中暑,应当清淡饮食,不要吃冰的东西。”
明华裳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要吃冰的东西。
李华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担心明华裳,不由对这位不速之客生出些许烦躁。他转过回廊,远远就看到一个青色身影在喝茶,来人听到声音回头,瞧见李华章的脸色,挑眉笑道:“我知道我不受欢迎,但你也不用这么苦大仇深吧。”
李华章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问:“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
李华章站起身就走,谢济川赶紧拦住:“别别,外面天这么热,我出门一趟不容易,好歹让我把话传完,省得我下次再来。”
李华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毫不遮掩。”
谢济川坦然撇茶,说:“太平公主刚走,我就来了,即便我找一打借口,你还能猜不出我的来意?”
李华章站在原地不动:“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谢济川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上次是我问,这次,是太子想问。你们这是什么茶,堂堂雍王府,待客就用这么次的茶叶?”
李华章知道这场谈话一时半会不会结束了,他慢慢走到主座上坐下,拍了拍衣袖,淡道:“也可能是招待你,不需要用太好的茶。”
谢济川眉梢动了动,他将茶盏放下,要笑不笑呵了声:“你还是这么会说话,难怪太平殿下出去时脸色那么差。”
李华章不咸不淡回敬:“你们消息可真灵通。”
“不敢班门弄斧,只不过雍王殿下要回长安了,这么重要的事,东宫不得不留心。”
“你没必要试探我,上次我和你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
李华章说道,“剑南之乱虽然顺顺利利平息了,但是我写信求助陇右节度使助我出兵时,一直在害怕。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如果,他和剑南节度使里外勾连,临阵倒戈怎么办?”
“陇右节度使是忠臣,不会不同意的。”
谢济川道,“要不然,则天皇帝也不会将他放在陇右。”
“可是,必须要借助一个节度使的手牵制另一个节度使,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李华章说,“如果有一天,朝廷势弱,他们不再听朝廷命令了呢?”
谢济川挑挑眉,神情依然冷静淡漠:“可合纵连横,引发他们互斗,朝廷居中调停,便可保社稷太平。”
“这样保下的社稷,是皇帝和宰相的社稷,而不是万民苍生的社稷。”
李华章说,“真到了那一天,节度使之间相互征战,百姓将永无宁日。这次剑南之战,我深感受制于人,与其期待外人每一次都会施以援手,不如将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谢济川有些意外,抬眉道:“你是想……”
风穿过窗宇,一股年岁久远的墨香似有似无扩散,李华章就坐在这阵暗香中,背后“明德惟馨”的匾额还是章怀太子亲笔所书。他姿态随意,目光像苍山负雪,星垂旷野,澄净得坦坦荡荡:“我和裳裳在路上商量过了,哪怕我们无心争位,只要留在长安,天底下的野心家就不会死心。与其让全朝臣子不敢安心投靠太子,不如就此离开这个漩涡中心,远远往北方的幽州去。只要我们走了,以太子之能,以你之才,定能天下为一,政令通达,莫不从服。明日面圣时,我会亲自和圣人请命,去幽州做节度使,此后若长安有难,定千里驰援。”
谢济川抿了抿唇,他奉太子之命来试探李华章,但真的试探出他们期待的结果,他却并不觉得高兴。谢济川道:“可是你的家人都在长安,你们就此走了,家人怎么办?”
“我和裳裳早就商量好了,她从小在镇国公身边长大,受尽父兄宠爱,明雨霁却流落在外,饱尝人情冷暖。以后,该轮到她去外面闯荡了,镇国公府的爵位和财产都归明雨霁,如何处置,皆听明雨霁安排。明雨霁想留在长安照顾镇国公就留在长安,她不愿意,那我和裳裳就将镇国公接到幽州,为父亲养老送终。”
谢济川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最后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李华章为了让太子天下归心,主动远走幽州来表明立场。这是最好的局面,两人不会闹得一死一伤,太子能安心继位,还能稳固边疆,东宫面子里子都得利,他再挽留,岂不是假惺惺?
为什么明明理智上觉得再好不过,他心里依然会难受呢?
谢济川头一次觉得无话可说,他安静许久,起身对李华章拱手,只能说出单薄的:“保重。”
说完,谢济川折身朝外走去。李华章叫住他,隔着回廊树影,说:“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的话。以后,我在外为将,守护边疆,你在朝为相,辅佐君王,发政施仁,缔造一个太平盛世。如此,才不负你我寒窗十年,相识一场。”
谢济川脚步微顿,树叶在他头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在商州时,也是在寂寂无人的廊下,谢济川说服李华章称帝,李华章却要放弃。谢济川有些生气了,疾言厉色道:“但你怎么知道,你主动退出,其他人会领情?若你没有掌握高位,你做的这些事只是一厢情愿。万一下一任当权者荒唐而猜忌,你连自身都保全不了,谈何天下太平?”
落雪萧萧,李华章负手站在雕栏前,看着明华裳和江陵打闹,一阵风卷着雪穿庭而过,他恰逢此时转头,一粒雪落在他睫毛上,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对谢济川道:“所以要拜托你,回到长安后另择明主,施展才华,一定要在朝中占据高位,让寒门子弟有头可出,让贤臣才子各在其位,让驻守外地的良将,不要忍受无端的猜忌。”
谢济川眯了眯眼,两人聊了那么久,许多内容都算不得愉快,唯有这一刻他有些生气了:“你这是,划清界限?”
“哪有。”
李华章负手而笑,像儿时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记得以前写文章时,你总是想当一代名臣,而我却想行千里路。或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长安不需要雍王,但广袤的外州却需要很多能官贤吏。只有在朝廷的人是你,我才敢安心在外,替大唐守疆拓土。”
明华裳打不过江陵,逐渐落于下风,李华章光明正大偏帮,两人擦肩而过时,李华章轻声说:“以后,就拜托你了。”
他的安危,就全权交付与谢济川了。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谢济川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要走,一走就是遥远的幽州。
谢济川没有回头,冷冷道:“谁的安全谁负责,我管不了。幽州偏远,多发战事,你自己当心,别死在外面。”
李华章轻轻一笑,道:“好。”
东宫,太子听到李华章想去幽州做节度使,愣了下,转瞬明白了李华章的意图。他沉默良久,长长喟叹:“二兄高义,原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太子很感动李华章做出的让步,他有法统在身,又有谢济川辅佐,只要李华章不参与太子之争,太平公主不会是太子的对手。太子对自己的做法十分惭愧,发话道:“二兄于江山、于社稷、于李家都有大功,以后雍王府所需所求,不得怠慢,待二兄走后,多照顾镇国公府。”
谢济川跟着东宫诸臣,垂眸叉手:“喏。”
李华章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就进宫和皇帝说了要去幽州的事。皇帝听到李华章又要走,十分不舍:“你回来都没住几天,怎么又要走?你若想去外地练手,我在长安周围给你找块地方,何必去幽州那么远?”
李华章行礼道:“正是因为偏远,才需要臣去播布汉家文化,推行大唐政令。圣人,穆云平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还请圣人多注意各道节度使,勿养虎为大,终成祸患。”
皇帝知道李华章是不想掺和朝中太子之争,主动为他的儿子让路。他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和二兄太像了,二兄始终践行着君子之德却不得善终,现在,他不能再让李华章走上和二兄同样的路了。
或许去幽州,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还能大展拳脚,尽情施展抱负,对一个君子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皇帝没有再执意让李华章留在长安,叹道:“你这个孩子啊,总是这样有主意。你既想明白了,那就去吧。你打算何时回来?”
李华章抬手,对着高位上的皇帝郑重下拜:“盛世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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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首肯,太子放话让六部一切以雍王的要求为先,李华章的调令很快拿到了。出城那天,太子携文武官员出城相送,李华章在前方寒暄,明华裳躲开应酬,来和镇国公告别。
明雨霁扶着镇国公,已埋怨了好几天:“你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都怪李华章,早知道就不让二娘嫁给他了。”
苏行止今日也陪着镇国公府过来了,他听到明雨霁的话,十分无奈:“雨霁,人家是夫妻,你不要胡搅蛮缠。”
明华裳笑笑,说:“不怪他,是我想去远方看看。姐姐,以后家里的事,就多仰仗你和苏兄了。”
明雨霁白了明华裳一眼,道:“仰仗他干嘛,家里什么事不得我做主?”
“我错了我错了。”
明华裳连忙道歉,“以后就有劳姐姐了。等御史台不忙的时候,你和苏兄带着父亲去幽州,我们一起去塞外看草原。”
年初,谢济川、任遥、江陵相继离开后,明雨霁陪她住了几天,也赶紧回来照应镇国公了。从那之后,苏行止就常陪在明雨霁身边,两人似夫妻也似兄妹,明雨霁没有主动和明华裳说,明华裳便没有问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想来,等明雨霁愿意承认的时候,会告诉她的。
苏行止正要应承,明雨霁嗤了一声,不屑说:“为什么要等他,我和父亲常年有空,想去就去了,为什么要照顾他的时间,平白受拖累。”
明华裳这么玲珑善变的人都被堵住了,苏行止不气不恼,主动道:“雨霁说得没错,御史台闲时较少,若是等我,恐怕许多事都耽误了。雍王妃若是想家里了,随时来信,我请人护送镇国公和雨霁去幽州。”
明华裳没来得及插话,果然明雨霁说:“为什么要你请?我不能请吗?”
镇国公哈哈大笑,说:“行了行了,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小辈操心,我来请。裳裳,太子和二郎都在那边等着呢,你去吧。去了幽州好好治理,好好破案,为父在家里,等着你们名扬四海。”
明华裳早就和家人道过别,也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分别,以后肯定能再见,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哽塞了。她用力憋回眼睛中的泪意,抬手,郑重向镇国公、明雨霁行礼:“我走了。阿父,姐姐,保重。”
镇国公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催她上车。明华裳三步一回头离开,明雨霁扶着镇国公,不断向她挥手,苏行止默默守在明雨霁身边,同样目送她离开。突然,明华裳的手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回头看到李华章,李华章站在阳光下,肩上日月花纹灿灿闪动着金光,秀雅绝伦,俊朗无双。
李华章耐心温柔地看着她,眼神似在告诉她不用急,如果不舍得,可以多和家人待一会。明华裳深吸一口气,抬头笑着看向他,坚定道:“我好了,我们走吧。”
李华章低低应了声,回头看向镇国公的方向,隆重下拜。明华裳跟着李华章一起行礼,拜别父亲。
镇国公看着这一幕,眼眶不受控泛湿。他还记得刚把李华章抱回来的时候,李华章都不及手臂长,和明华裳并肩放在一起,两个孩子都弱弱的,像猫一样小声哭。一转眼,他们长成了郎君、娘子,有羽翼也有理想,足以去探索属于他们的天空,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
真好,三个孩子都长成了最美好的样子。如此,他也无负太子了。
镇国公眼睛已经湿了,却还是笑着,示意明华裳快上车。明雨霁和苏行止站在旁边,无声陪伴着镇国公。
李华章扶着明华裳登车,清点好队伍后,就翻身上马。他回头望向城门,太子、谢济川等人都站在城墙下,浩浩荡荡,静默无声。
他想起刚才在无人处,谢济川问他的话。谢济川问他:“你放下权力后,不担心我或太子出尔反尔,派人追杀你吗?”
当时很快就来人了,李华章没来及回复,现在他在马上,遥遥对太子拱手。太子很快回礼,同样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华章的答案是,不担心。
大唐已经内乱太久了,从高宗末年,到周武篡唐,到中宗复辟,到韦后乱政,好不容易相王登基,太平公主又掀起太子之争。太多野心家出现在这个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李华章相信,仍然还是有有识之士,能超脱一己之私、党派利益,真心为国为民,做出有利于整个国家的决定。
哪怕在漫长的动乱中,朝中依然不缺这样的人,狄公、谢济川、任遥、江陵、苏行止、韩颉、玉琼……那些无名无姓、未被知晓的人,只会更多。
则天皇帝实在是一个很擅长识人的人,她为朝廷挖掘、储备了许多人才,大唐不缺才子,也不缺忧国忧民的政治家,距离盛世,大概只差一段齐心协力的接力赛。
如果他的离开,能促成这一天尽快来临,他甘之如饴。
李华章和太子对望,李华章轻轻一笑,策马向前,太子也未曾作秀什么。
这是两人无声的盟约。君子之盟,两人再不相见,各安一方,太子在朝为帝,带领大唐步入太平盛世,四海晏平,只要他能做到,李华章就甘心为臣,一生为朝廷守护北疆。
李华章相信,一个盛世皇帝,有这样的气量。
何时归来?
盛世便归。
——《双璧》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