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脾气,明雨霁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霎间觉得那些挑衅很没意思。明雨霁泄了气,硬邦邦问:“我给你发请柬,你为什么不来?”
“御史台忙,没时间。”
“散衙后请你来镇国公府用膳,也没时间吗?”
苏行止垂下眼睛,说:“我乃御史,私下和朝臣交从过密,不善。”
明雨霁冷冰冰盯着他,苏行止像块木头一样毫无表情站着,明雨霁看着简直想冲他的脸来两拳。明雨霁冷嗤一声,发狠道:“呵,未来雍王妃的邀约也敢拒,苏大人可真是不畏权贵,风骨凛凛。”
苏行止眼睫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
雍王妃也好,太平公主也罢,拒绝她们的邀约很容易,真正难的,是拒绝她。
明雨霁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就来气,没好气道:“怎么,如今你连我的话也不想听了?”
“不是。”
苏行止说,“你是公府千金,我不过一介青衣,你的话,本就不需要我来听。”
明雨霁顿了良久,问:“既然如此,当初我离开苏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彻夜找我?”
“因为你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子,孤身在外不安全。”
“那为什么现在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因为你回家了。”
苏行止垂着眼眸,说,“你有家人陪伴,有奴仆保护,很安全。”
明雨霁很想问,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妹妹,责任,还是一个寄养在苏家,需要他分心照顾的公府小姐?
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理智还是将明雨霁拉回来。她放下车帘,脊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像一位最标志不过的公府闺秀,仪态万方问:“刚才,你为什么帮我?”
他们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坐在古朴典雅的马车,一个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就如他们的鸿沟,与生俱来,如影随形。苏行止微微抬起眼睛,望着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剪影,道:“我是御史,遇见不平,仗义执言,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
明雨霁缓慢重复这四个字,短促笑了声,“职责所在,好。你也说了,我有家人陪伴,有奴仆保护,日后有的是男人为我出头,无需你一个外人插手。苏御史,我还有事,告辞。”
说着,她扬高声音,清脆对着车夫说道:“杨叔,回家。”
车夫应了声,马车缓慢启动,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吱呀声,轰隆隆的仿佛压过了世间一切喧嚣。苏行止后退一步,注视着明雨霁离他远去,低不可闻道:“路上小心。”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声。这种话何须他说呢,正如她所言,她身边有的是公侯子弟,自有人护她出入平安。
明雨霁回府后,一路冷着脸,步子走得飞快,丫鬟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明华裳刚绣好一面香囊,兴冲冲在明雨霁屋里等。她听到外面有声音,忙跑出来迎接,迎面撞上明雨霁绝说不上好看的脸色。明华裳愣了下,试探问:“阿姐,你怎么了?”
明雨霁深吸一口气,挤出笑意,道:“没事。路上耽误太久,有些累了。”
身后的丫鬟早憋了一路,见状噼里啪啦将遗风轩的事倒给明华裳。明华裳听完脸色微沉,对明雨霁说:“阿姐,就是这些事惹你不高兴了?你遇到糟心事,怎么能不和家里说?”
“真不是。”
明雨霁叹息,她不想提苏行止,拉着明华裳坐下,道,“一些跳梁小丑而已,我再不出息,也不至于和他们怄气。我担心的,是朝廷局势。”
说起这个,两人都沉默了。现在的生活看似宁静,但她们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韩颉果不其然不见了,女皇虽然退位上阳宫,但没有人敢小瞧她的头脑和意志,说不定什么时候韩颉就会集结玄枭卫,卷土重来。而这么重要的关头。皇帝却忙着打压李华章、相王、太平公主,不遗余力排挤功臣,反而一股脑提拔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门客。
世事是一个圈,武皇给李家带来无穷无尽的苦痛,每个人都恨她,但每个人都想成为她。
然世上只有一个武瞾,她在自立为帝之前,已有二十余年处理朝政的经验,太平公主能在朝中栽培大量党羽,前提也是跟在武皇身边积累了数年。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一没有理政经验,二没有过人天赋,三不爱读书,她们只看到武皇和太平公主成功了,就觉得自己也行,焉是吉兆?
据玄枭卫传回的消息,安乐公主想要效仿太平公主栽培羽翼,却又无人可以提拔,渐渐发展成卖官鬻爵。长此以往,好不容易复国的大唐,恐怕又要生祸。
明华裳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了,明雨霁不想让她烦心,便叫丫鬟将画案搬出来,转移话题道:“快来看看喜不喜欢,如果不合适,还来得及做新的。”
明华裳没再继续那些沉重的话题,她看到画案惊喜地叫了声,笑道:“好漂亮,多谢阿姐!果真姐姐对我最好了。”
“少来这套。”
明雨霁板着脸,道,“我可不是李华章,会被你花言巧语糊弄过去。”
“怎么能叫糊弄!”
明华裳一脸委屈,真诚道,“这明明是我肺腑之言。就算二兄在这里,我也要说,天底下我和阿姐最好了。”
明雨霁目光忽的望向门口,明华裳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却发现门口是空的。明雨霁嗤笑一声,说:“瞧你这三心二意的样子,还敢说和我最好?”
明华裳被抓了现形,颇为尴尬。丫鬟们捂着嘴吃吃地笑,道:“二娘子别的不说,哄人最是厉害,难怪把雍王哄得团团转,每日散衙都要找借口来公府呢。”
“哪有!”
明华裳还在试图挣扎,“我字字句句,皆发自真心,绝无一字虚假!”
这种话,恐怕连李华章本人都不信了。明雨霁看着她们笑闹了一会,心里猛地生出一股伤感。
一切太完美,都让她忍不住惶恐,这样的美好会不会转瞬即逝。她定了定神,对明华裳说:“别闹了,先去绣嫁衣吧。再过几日,你就该出嫁了。”
明华裳却不肯走,说:“二兄又不是不知道我绣工不好,嫁衣上少点花纹,他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
“没见过绣自己嫁衣还弄虚作假的。”
明雨霁也拿她没办法,道,“罢了,你不想绣就算了。把嫁衣拿过来吧。”
明华裳吓了一跳,忙道:“阿姐,你要帮我绣?这可使不得。”
“想什么呢。”
明雨霁白了她一眼,“我绣工也不好,你让我绣我还不干呢。当然是请绣娘来,你在简单的地方补两针就好。我怕消息走漏出去,才留你在我屋里作证。”
明华裳突然用力抱了明雨霁一下,笑着道“姐姐真好”,然后就风风火火跑出去取嫁衣了。明雨霁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嫌弃,却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仰头,看着屋檐下沙沙作响的绿叶,心头突兀地涌上一个人。
她想,她肯定是被叽叽喳喳的明华裳吵晕了头,才会觉得成婚其实也不错。
能和自己希望的那个人共同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极难得的事。
既然他说她只是职责所在,那就祝他,所求皆得,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