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双眉挑起,赫然冷笑,“怎么宫女便做不得皇后么?若是令皇贵妃识趣,儿子抬举她也是应该的。”
太后一震,蓦然想起,原来他的生母便是一个卑贱的宫女。这样想来,怕也无可无不可吧。
“皇帝如此说,是真的要废弃皇后了?但愿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会有让来日后悔之举。”太后望着他,意味深长,“若要废后,伤的不止是皇帝你的圣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己经说明白了,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太后斜倚着身子,望着皇帝起身欲去的背影,声音沙哑低沉,缓缓地道,“皇帝,当日来面见哀家执意要立如懿为后的人,是你。今时今日执意要废弃她的人也是你,其实哀家身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么从前喜欢的,如今却那么不喜欢了 呢?”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离,仿佛透过了庭院中烂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遥远的地方,“皇额娘,儿子也不知道。就如儿子不明白,曾经如懿可以对儿子一往情深,为儿子承受种种委屈,如今却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摇摇头,身影在花事繁盛里显得单薄清瘦,“大约,人都会变的吧。”
太后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既然你与如懿都是,那又何必执着废弃她呢?你与她的龃龉疏离,都是彼此在意的缘故。皇帝,彼此留一线,不是为了别的,只为真正废弃她之后,你会后悔,会发现自己对她的在意,那时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不!”皇帝断然决绝,“儿子不在意。这个女人,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搁在哪里都不合宜。儿子厌恶这样不合宜的女子。”
太后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说像皇后,像妻子,莫过于孝贤皇后。若说像奴才,你宫里多的是。可是那时,你又未必喜欢了。当年孝贤皇后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规矩、古板无情趣。待她死后,才觉出她种种好处。也许来日,如懿死了,你才会想起,她曾有过的好处。”
晴光落在他面上,有照不亮的阴翳。皇帝不复一言,缓身退去。
春弭
如懿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回到翊坤宫的。宫里安静得近乎诡异,空气里顿然失去了江南杏雨烟柳的暖与润,触鼻是清冷的寒意。
她打了个寒噤,身上的素青色云纹折枝莲花大氅显得格外单薄,在夜风里颤颤地抖动。如懿望着熟悉的甬道上一盏一盏亮着的昏黄灯火,仿佛照着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一路送她回来的人是福灵安,那是孝贤皇后亲弟傅恒的长子。她与孝贤皇后的恩怨宫中皆知,又当落魄之际,福灵安这一路陪伴,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照顾也不周全,不过是容珮细心陪伴,才熬了回来。
那又如何?她的未来已然全部断送,何来祈求别人的好颜色?
海兰本没有跟着南巡,她一早得了消息,急得嘴角都上了火,便领着人候在了翊坤宫外。
因着帝后离宫,宫中的烛火都停了一半,黑沉沉的夜里,月色惨淡。青釉色的月光下只见重重金色兽脊安静伏定,冷冷仰天瞪着,呐喊无言。四下里寂然无声,唯听见一乘青帷辂车的车轮轧过古旧的雕花石板路,惊起擔上的宿鸟呱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翊坤宫似一只沉馱怪异的兽,潜伏在暗色之中,唯有宫门口两个斗大的水红色薄绸灯笼,被风曳得晃晃悠悠,如两只不能合上的眼。
宫车辘辘而定,容珮扶了如懿下车,海兰已然带着叶心候在了门外。她陡然见了如懿,看她身着碧水色无绣锻服,桓字髻上簪着几支素净的犀玉扁簪,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她哪里还按捺得住满腹的凄惶,喊道:“皇后娘娘——”
话到唇边戛然而止,进忠小跑着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愉妃娘娘,这一句皇后娘娘还不知叫得叫不得。您,还是跟奴才一样,先叫一声主子吧,也不算得罪了。”
名分未定,总是落在尷尬地里。
海兰也未看进忠,走到如懿身前,依足规矩施了一礼,轻轻唤:“姐姐。”她仰起清定的眸子,温声道,“你和皇上,终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姐姐终于回来了。外头不安宁,只要回来就好。”
如懿眼底一热,握住她的手,念念道:“海兰。”
海兰的掌心明明是湿的。不知这一路候着自己的消息,海兰是何等焦急失措。她原是静惯了的人,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却为了自己,这般心惊。
如懿生了歉意,静静道:“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