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他眼底的渴盼清晰映入心间,沉吟片刻,还是伸手从容珮处接过,徐徐展开。她的手极美,与卷轴的雪白之色不相上下,融若清霜。她纤长的指以一种清艳姿态停驻在紫檀轴上,像一朵盛放的杜若。
那是一卷墨梅图,临幕的是宋人画梅的意境,用浓淡相间的水墨晕染,疏枝浅朵,珠蕊隐现,倍觉孤条遒劲,风神绰约。那笔触似是练习了无数遍,但仍有稚拙的痕迹,显然是新学不久。便是永璂,也可画得更好些。
她想笑,心底却无限酸楚。他端庄的眉目间,衔着的一丝温默的柔软,轻染了坚毅的从容。他唇际的笑容是时雪后初霁的天空,碧澈澄清,那份关切,一览无余。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闺中时光。晨风细凉,庭院中赤红芍药盛放,饱满的花盘慵慵欲坠,每一朵都是重绡叠绢,盛开得不知天地何处。金色的阳光从朱红色的阁子边流过,她抬起手,遮住肆无忌惮漫入眼帘的几束阳光。绣楼下,额娘在赞许花开当时,唤她折来簪鬓。她笑着答允,回眸去,云朵洁白,天色湛蓝。
她在冰雪之中,忽而有那样安闲的心境。仿佛少年之际,身边的关切来得自然而真心。
是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体会?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日子,已经太久太久。
思绪的流转,莫名地牵动着心肠。她看着他暗红色的斗篷,寻常的御前侍卫的样色,深蓝色的袍角微露一痕,在下蕴蕴漾漾,闪着幽微的光,细细迷离。世事原是如此,不过咫尺的即离,你也明知他的好,但他同你永远没有半分干系,就如隔着银汉迢迢,牵不到,挂不仁。所有的相知,都在滔滔流年的浊浪里,缱绻着流过去,流过去,永无交集。
她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走远两步。在侧身时举起袖袂,以不经意的姿态掩去一星溢出的泪光。
她恍然惊觉,他对自己的情意,恰如青翠竹叶上脉脉延伸的纹理,细微,却清晰可见。
如懿收起卷轴,交至容珮手中,轻声道:“多谢。”她觅一话头,来疏散此刻的心绪繁复,“皇上常往宝月楼去么?天寒路远,皇上须得小心才是。”
礼数是最刻意的距离。凌云彻退开两步,回复往日的恭谨节制,“皇后娘娘心念皇上,微臣回去自当回察。不过娘娘放心,皇上己不似从前,两三日才去宝月楼看容嫔小主一次,日才翻一次牌子。”
心底的讶异突兀而出。这些日子来,她未曾过问皇帝行踪,也无人来告知,唯有容珮的只言片语,才知皇帝少去。原来再狂热的爱慕,也有自然熄止的一日。
凌云彻看清她眼底的疑惑,又道:“皇上还是很宠爱容嫔小主,便是说宠冠六宫也不为过。只是皇上偶然说起,怕再如从前这般情不能已,是害了容嫔小主。所以如今也常往各宫走动,也算雨露均沾。”
“过分之爱,亦是过分之害。”她一语轻漠。若是皇帝明白,他与她也不至今日。
凌云彻拱手道:“娘娘安心,皇上已然明白。想来娘娘雨过天晴之日,亦不远了。”
如懿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你让永璂送本宫迎春,是迎来春禧之意么?”她见凌云彻颔不觉惘然失笑,“不会的。凌云彻,一个男人,是不喜欢身边的女子见过他最失态的模样的。何况他己然清醒,会更厌恶本宫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旋身,不忍将他的失望尽收眼底,“不过还是多谢凌大人照颐好永璂。对了,永琪也常去养心殿,对永璂可还好么?”
“兄弟情深,叫人羡慕。”他一顿,还是道,“可是比之往日,总有不如。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常将十二阿哥带在身边的缘故。”
如懿涩然,亦不便再言,眼见三宝带了永璂回来,便也离去。
那一厢天寒雪冻,殿中却和暖入春,嬿婉见缤妃们一壁取乐罢,都尽兴走了,方才困倦地蜷在酸枝木九节樱花杨妃榻上,拥了一袭紫貂暖裘。天云晦暗,暮色沉沉,仿佛又有一场大雪要落。暖阁里摆着两盆大红的宝珠山茶,浓绿欲滴的叶片间镶嵌着一朵朵殷红如醉的花,如正春风得意的美人面。嬿婉套着藕荷镶赤红、宝蓝、赭金三色宽边的锦袍,袖口露着春葱似的指尖,她百无聊赖,道:“都说来看给本宫道喜,闹了一晌才肯去,真是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