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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生死桥 李碧华 139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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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丧委员会,还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轮不到他遗言中的老臣子程仕林。生平阔天阔地,最后一次,亦甚哀荣,排场闹了三天,要员也都安心地来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没法到黄浦江,去追寻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国防腐针药令金先生的尸体安详地躺上一个月,待过了年,一切收拾安顿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灵”。

一个大亨急病身故,一个大亨乘势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为了照顾她。

——也许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

“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丹丹如此势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发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懵然不觉之际,他已处心积虑。

他让她每筒只在烟泡上半节对火吸进口,紧接着烟斗的下半节,不能吸,因为上半节比较纯,脸上不会泛露烟容。待得三筒瘾过,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饮一种中药金钗石斛浸好的汁液。

然后他就要她。

因为鸦片的芳菲,她的眼神总是迷惑不解的,烟笼雾锁,不知人间何世。

史仲明痴心地吮吸着她,恨不得一口吞掉。这个惺忪而又堕落的美人。后来,一段日子之后……

她的瘾深了,他的心便淡了。因为到手,也不那么的骄矜。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拢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白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干过什么,只带来一身的梅毒。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太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势去矣。

“嗳,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他就像一只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生死桥 [捌](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