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生死桥 [叁](17)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池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岁,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