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从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面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了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悚然地来了一声“噢——”的悲呜,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可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生死桥 [贰](33)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但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有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的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胡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可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地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好把他的藏书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有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喊:“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儿低首在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