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兀自在算账:“你还我呀?”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的,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午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平日常经过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帖子。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的乃是有利可图。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绉绉的,但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生死桥 [贰](26)
随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如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失场了。
金宝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怀玉无暇细问,只向爹说一声,便飞奔直往广和楼。
剧场外,一向放了几件象征性的砌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数。放上一把大石锁,就是上《艳阳楼》;放上青龙刀,肯定是关公戏。忽然有变了,也来不及出牌告示。演员不同呢,就看造化,没些戏缘,观众会起哄的。怀玉根本没工夫担忧。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烧裴元庆》。
观众不知就里,见不是李盛天,有点意外,起了暗涌。怀玉耳畔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要把这戏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耍一轮锤花,压住了阵再说。
大家见是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手有准谱儿,落脚有步眼,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渐渐也肯给他彩声,谁知到了顶锤,高抛之后,心一慌,落下时顶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怀玉马上给场面的师父一个眼色,暗点个头,再来。观众见他要再来,便也屏息地等。锣鼓一轮急催,锤再往高,半空旋转一圈——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场门外,用神地盯着,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紧握拳头,咬着嘴唇,在祷告:“锤呀锤,你得有灵有性,不要拿高了!”只怕它冒儿咕咚地又让怀玉失手了,怎么办?怀玉将就此一败涂地的。
怀玉也知危急存亡的关键,每个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再来,要好好儿地赢它一局,不然,这台上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紧张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间一切的律动也停了,连锣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万一他死了……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那锤,眼看它在半空旋转了一个圈,再一个圈,然后往下坠,险险的,只差一线,手中的锤,顶住空中的锤。
这回没有失手,全场一块大石落了地。彩声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啬地送予他。
怀玉勉定心神,就把后来的戏给演好了。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勇猛悍,不单双锤功耍得,还凌空抢背、云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于骄横傲世,身陷敌方火阵,送了一命。死的一刹,还来个躺僵尸——总之,他所学的,悉数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载难逢。拼着用尽了,被观众的热烈掌声、彩声给送回后台。
他们爱他,真的,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缘”。
第一眼便见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场门,迎着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开了。乘他不觉,偷偷地再瞟一眼,惊弓之鸟一样,隐蔽的,谁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那么地目不转睛。啊,他多高大,因穿上了厚底靴,一身的靠,背虎壳上还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个人,层层的鱼鳞,泛了银蓝色的光彩,天将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着头才看得见,比任何时候更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