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铁山一口气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融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了?”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的。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浏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抗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张单去。
“我也会看呢。喏,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谎信儿,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了,往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警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警察又爱打学生——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未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这时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猪胆形,预备在折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生死桥 [贰](16)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道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颏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儿,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