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甫进门,就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可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硬是不肯放过。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在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全部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可那点黑,就更深了。
颧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生死桥 [壹](13)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地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儿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晚上到哪儿去好呢?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着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但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走了没多远,就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又马上委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都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着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