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1905年7月5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30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
胭脂扣五(3)
---------------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