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皇帝都爱它,又恨它。不准在民间流传,曲谱都深埋湮没,无人得享——除了在这儿,再无心魔禁忌,万岁爷总是点奏此曲。」
玉蓉明白了。
她听了又听,背熟了,默记下来。
一切都是天意呀。
不是当年一场火,她不会与姊姊玉芙分袂,她不会进郭府当奴婢,不会偶遇知音章公子,不知道世上绝谱。户部章大人没到江浙督促选秀,她不会被命运牵引,互换身份,代替郭佳欣进宫。若非琴音吸引,很难得蒙宠幸,正因被后宫佳丽妒火相煎,憔悴忧郁而终,方才有机会惊悉,原来《广陵散》根本不存在人间,只在冥宫中,成为群鬼的金音……
「这曲调保密,没有人敢泄漏。」玉蓉想:「我既已在手,怎舍得它化作欷歔?虽然人和鬼在不同的境地,但我……」
找他去!
——或者,也是私心吧。
章令轩其实已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他没有秉承老父的志向进身官场,他的音乐才华又换不到名利权位,在当世,无心仕途,无意营商的人,就无所事事了。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八旗子弟,家有余粮,人无菜色。经济富裕衣食无忧,除去虫鱼狗马、鹰鹘骆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外,都上茶馆消遣。
北京茶馆之兴盛,是由这帮有钱有闲的阶层哄抬起来的。嘉庆之年,武夷山天佑岩下有茶树名「不知春」,仅此一株,富人预定,争尝此色香俱绝好茶。他们品茶、喝酒、试点心、相声、评书、吹牛、聊天……弹琴遣兴。快活逍遥。
又一天了。
就是不问世事,不干朝政,不知情爱。娶妻贤淑,却非知音。
「托——托——」
章令轩书房响起叩门声。已过子时,是谁呢?
一见,竟是当年朝思暮想的玉蓉!神秘的来客:
「公子,我是送曲谱来的。」
「你不是随郭家到了苏州吗?」
「到了苏州,得享平民百姓之乐的,是佳欣,顶替入宫,成了皇上的女人,是玉蓉。」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偷偷来会公子一面的,是人鬼殊途的欣嫔……」
他目瞪口呆。
不知才十年间,二人的一生像已过完。
玉蓉道:
「我知《广陵散》的故事了。」
「我已问个详尽,某日还远赴扬州,找过你倾诉,人去楼空——」章令轩忙接着。
「咱说说,此乃三国魏人嵇康,临刑前以悲壮之曲为自己送行。」
他续道:「《广陵散》琴曲,是春秋战国时,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始末。政父为韩王冶剑,误了期限,惨遭韩王杀害。」
「聂政为了报父仇,历尽艰苦,入泰山学琴,遇仙人,七年工夫,学成绝技。韩王听说国内出现了卓越的琴家,召入宫中演奏。」她说。
「聂政怕人认出,连累身边的人。他以漆涂身脸,侵蚀容颜,又吞炭变其声音。但他一笑露齿,竟为路过的妻子隐约认得,忍不住饮泣起来。」
「聂政长叹,为了报仇之志豁命,以石头把牙齿全击落了。入宫奏琴,观者成行,马牛止听,在韩王最神往的一剎,他自琴中取出小刀,刺杀韩王——」
「何以世人得知聂政壮举及英名?」
「即使聂政自毁形貌,希望无人知悉——但他的母亲前去认尸,还大哭公告:『他就是为父报仇的聂政了!』为了令儿子扬名,母亲抱尸痛哭伸冤之后,便自杀而死,与儿子共赴黄泉。」
他俩一人一段的互诉。玉蓉展示绝谱:
「公子,这金曲共四十五段,分开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声(十八段)、乱声(十段)、后序(八段)。由怨愤沉潜,到慷慨激昂,灿烂豪迈,凄怆痛快……『慢商调』一曲,成就短暂而伟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