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对这年轻裁缝有点怜惜,对他亦多加关怀。
及后,官场商界,日益讲求奢华,小裁缝也因手工精细进身大家,社会需求,这一行地位特殊了,身价高升了。他做一衣镶边,就三捆五捆以至七捆,手工超过衣料成本甚远。
妻子对他另眼相看。他为报答主人照拂,格外卖力。
那一年,将军荣归,家中设宴。裁缝送冬衣来,将军一边试穿,一边笑问:
「听说你为御史裁衣,先问他当官有多久。你不过裁缝巧匠,管他这事干么?」
「回将军,」裁缝倒有点得意:「此乃个人心得:——刚上任的新官,不免意高气盛,身体微微向后仰,所以衣服要前长后短;任职稍久,意气稍平,则衣服前后一样长;等到任职较久想要升迁,内存谦逊,身躯不自觉地微微俯前,这时衣服就要前短后长了。知悉当官时日,做出的衣服更能得体合适。」
「哈哈哈!果然到『知官』地步——」
无意一瞥,妻子显然对裁缝外露的聪明心悦诚服,另有一番仰慕。中间有点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
「那么官家夫人的衣服,原理是否一样?」
「女子衣裳,没那么复杂的考虑,只讲一个『美』字,再讲一个『精』字,花尽心思,但求合意。」
又道:
「我为夫人効力,比任何一家多提十二分精神。」
精明的将军大概也曾听得「风声」。
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人胆敢多言。后果堪虞,承担不起。
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得悉奸情的人。
夫人与裁缝,人前稍有眉来眼去,逃不过耳语。背后只能相约在四野无人的郊野幽会。
某日,将军藉词公务,外出数日。对奸夫展开跟踪,在途中,远距离把他射杀,埋尸荒郊。
裁缝失约。
他永远消失。
将军百步穿杨,身经历练,多杀一人少杀一人,没有分别。此人必须亲手干掉,以免留有后患,贻笑大方。
那拉弓射箭时保护大拇指的白玉扳指,信手放回荷包之中。
过了几天,他回家了。若无其事地问妻子:
「咦?裁缝这几天不是该把放宽一寸的马褂给送过来么?」
妻子也若无其事回话:
「就是。他给我设计了『十八镶』,不用青缎『算盘疙瘩』了,扣子试五色玻璃。还有,过年的大毛皮旗袍得选料子了……」
「派人催催他。」将军道:「免你等得不耐烦。」
「不用了。」她淡然道。
将军望向妻子:
「不催他不行,量身剪裁缝制,怎能开了头不向主人负责到底?」
又道:
「夫人忒纵容吧?」
「不过是匠人。」她笑:「手工再精细,四季衣裳常更新。他或许另有高就没准时交出好活来,或许责任心不足,我们另换一个吧。」
将军一想:
「也好。心中另有好的裁缝?」
「听莫夫人她们说,东门有个丁老头子,三十多年经验,式样老些,可有气派,手工更细。」
「有岁数的,知所进退,不会嘴碎多言。」
「我也嫌裁缝讲话不得体。」原来她已见微知着。就是上回送冬衣来试穿,竟与主人论及他「裁衣知官」之心得:衣服长短、官职长短、品性长短……果然聪明,可一个人最忌「聪明外露」,才招致杀身之祸。
当初她图他心灵手巧,善观声色。夫君长年征战,武人不解温柔,一旦高升,新婚时的情意变得稳定而平淡了,遇上这量身定做窝心体贴的年轻巧匠,误堕情欲之网。
是一个网。
收紧放松不由己。
裁缝欠世故,没危机感——可她有。
短暂欢愉不过「偷」来,口德最重要。正如衣襟再绵密的钮扣,还是有道微细通气口子。除非缝死它!
夜了,夫妻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