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