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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扬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的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话来。

忽然,天地蹬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突然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只能勉强地开动。香港那么热闹,何以此刻杳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擅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欧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自幼生得有些颜色""大户每要收她""不要武大一文钱""打扮抽样,沾风惹草""叔叔万福""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不识羞耻""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去与奴个眼色儿""乐极情浓无限趣""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淫妇药鸩""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琉璃盅,瑰油浓,小楷洒滴珍珠红""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妇人眼里火极多""误了多青春年少""实指望买住汉子心""淫妇!我丢与你罢""达达!你不知使了什么行于,进去又罢了,可怜见饶了吧""又见武龙旧心不改""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