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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