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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