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猡,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怎么了?”
小豆子嗫喏:“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乎乎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个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练功,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好似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