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