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还是知道了,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
顾嘉年从高考之前就开始提心吊胆、满心惊恐地等待着东窗事发。
甚至每天查看消息都是一种煎熬。
可一个多月过去,她在云陌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不论是语文老师、班主任还是爸妈都没来过半条消息。
就仿佛这个秘密会随着她在云陌的生活永远被埋葬。
爸妈厌恶的眼神如同一场末日飓风, 将她卷入时间的漩涡中, 回到高考前留校的最后一天。
她一直努力逃避着、不愿也不敢去回想的那天。
那一天傍晚,晚自习的第一节 课,顾嘉年像往常那样用补课的借口逃出令人窒息的教室,背着书包躲到教学楼顶层那个废弃不用的天台上。
那天的晚风也同往常一样萧瑟却自由。
偌大的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备战高考,天台上只有她一个人。
顾嘉年背靠着水泥围墙坐下来, 把自己藏在围栏的阴影里,哆哆嗦嗦地点燃藏在衣袖里的烟。
那烟是托人买的最便宜的那种, 劣质的烟草味十分刺鼻。
可奇怪的是, 只有这味道能让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让它就这样一圈圈地燃烧着, 脑子里恍恍惚惚地想着, 过几天就要高考了呢。
多好啊, 难以置信的好。
她终于终于熬到了现在, 她做到了呢。
这样漫无天日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
她终于可以逃离爸妈、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学校、逃离这个冷冰冰的城市。
到时候她就把烟戒掉, 去一个离北霖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起长发,穿上好看的裙子;去书店里找一份兼职、看自己喜欢的书直到深夜;交上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去吃想吃的冰淇淋,一起去爸妈从来不让她去的ktv和电影院。
然后重新开始一步步尝试着,去过有尊严的、自由的生活。
烟头坍缩成猩红色的点, 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在忽闪着翅膀。
顾嘉年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象着, 直到楼道里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跳, 慌张地回头看去,在心里祈祷只是偶尔来透气的学生。
可从楼梯口走进来的,是她的语文老师。
是这些任课老师中, 对她态度最友善的一个。
顾嘉年的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将那燃过一半的烟头藏在手心里,滚烫的火星将她的手心烫出了血泡。
尽管她的动作很快,可语文老师依旧看到了。
她一步步走过来,在闻到天台上还未消散的烟味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她看着顾嘉年苍白的脸色,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掰开她的手指,语气充满不可置信又透顶的失望。
“顾嘉年,我原本以为你虽然成绩差,但还算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啊,你撒谎说去上补习班,逃了晚自习,就是为了躲在这里抽烟?这里可是霖高,整个北霖最顶尖、校纪校规最严格的霖高,你知道被发现在校抽烟会有什么后果吗?重则开除,轻则劝退,更遑论你还翘了一个月的课!”
“你这是在自毁前程!”
顾嘉年后来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被语文老师发现之后的那几分钟里,她在想些什么,是恐惧?是惊慌?还是破罐破摔的绝望?
身体仿佛开启了保护机制,将那个过程从她的大脑中删除了。
再次有记忆开始,是语文老师带着她敲响班主任的门。
她把烟头交给班主任,摇着头转身走了。
顾嘉年还记得班主任看她的眼神。
就像爸爸现在这样,只是更多了一些鄙夷与不齿。
就仿佛在说:“果然是她这种差生能做出来的事。”
他又叫来了年级主任,两个人关上门,开始了残忍的审判。
他们训斥了太多太多,多到顾嘉年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她在两个老师的不断逼问之下,恐惧地交代了她是如何开始吸烟的,是谁给她买的烟,又是如何两头瞒过爸妈和老师,成功翘课的。
她还记得自己最后哭着求他们不要告诉爸妈,求他们让她参加完高考。
晚自习下课前,班主任最终放她离开。
他神情严厉,语气却充满讥讽:“顾嘉年,你就庆幸吧,如果不是因为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你一定会被开除,我保证。”
“但倘若你没有考好……按照霖高一贯严苛的校纪校规,我们不可能再要你这么一个会带坏学校氛围的差生来复读。我们绝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走吧,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吗?
她没有做到。
她浑浑噩噩地度过高考前的最后几天,一个字都复习不进去;高考的那两天如同世界末日般漫长,那些试卷的每一行里都写满了她的恐惧,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高考之后、出分之前的那些日子里,顾嘉年谎称感冒,把自己关在了家里。
她拉着窗帘,满心惶恐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恐惧到浑身震颤。
既怕东窗事发,又怕考砸之后从此再没有退路、没有未来。
每一天,从白昼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昼。
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总算捱到了出分那天,顾嘉年在爸妈的催促下查了分。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分数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依然光速下坠。
果然很砸。
史无前例的砸。
像是愚人节离谱的玩笑。
在一本线率百分之九十五的霖高,这个分数说出去大概都不会有人信。
根本没有学校可以报。
她知道她完了。
果然,爸妈看到了分数后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粗暴地推开她,凑到电脑前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串数字丝毫未变。
然后他们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疯狂地咆哮着,质问她原因。
顾嘉年一言不发。
在得不到答案之后,他们开始训斥她。
像往常每一次考试考砸之后那样,不,是更甚。
这一次,他们用尽了毕生所学的知识体系里最最难听的话。
顾嘉年仍然一言不发。
她如同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木偶,听着他们斥骂、然后开始互相争吵、彼此指责埋怨。
爸爸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妈妈则开始放声大哭,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细数这十年里他们为了她的成绩、她的未来付出了多少金钱和努力,控诉着自己的呕心沥血和殚精竭虑最终却换得这么个结果。
就好像参加高考的是他们。
“我就算养条狗养十年也会有回报吧?你呢?这就是你给我们的回报?”
“要不大家都别活了吧,一家三口一起跳下去,就从这十八楼的窗外。”
“你考成这样,是想把爸妈逼死吗?”
顾嘉年依旧一言不发。
她难以想象如果他们知道了原因,知道她甚至没法回霖高复读之后,会不会真的跳下去,带着她一起。
直到最后,爸妈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达成了共识,说第二天就去霖高帮她办复读手续。
顾嘉年终于开口。
“你们别去,我不想复读了。”
“我不想再读书了,也……不想上大学。”
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只是她不想而已。
这样的未来,什么长发、长裙、深夜的书店,什么冰淇淋和电影院……自由自在不受掌控的生活、志同道合的三两知己;
热爱的、渴望的、梦寐以求的未来。
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她痛苦地说服了自己,然后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如同一个战士一般,绝不动摇。
回忆如同洪水过境,无数情绪随着浪潮疯狂涌动。
等回过神来,顾嘉年才发现周围的所有嘈杂都消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吃东西。
顾嘉年捂着肿痛的脸颊,满眼茫然地回头看。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恶意,可刚刚的那些温暖和鼓励统统不见了,他们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看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坏孩子。
顾嘉年的目光移了移,刘叔家的那个小豆包在和她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不自然地往妈妈身后藏了藏。
手里还捧着那箱用她给的瓶盖换的汽水。
顾嘉年觉得自己的脖颈仿佛一架生了锈的机器,缓慢地转动着。
她最终望向迟晏的方向,看到他皱着眉,抬起脚步像是想要朝她走来。
他也听到了吧。
听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坏孩子。
她觉得自己在分崩离析地倾塌。
脑袋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呼啸声,如同狂风迂回地灌进空荡荡的峡谷,研磨着每一颗粗粝的沙尘。
那些声音藏在耳朵里面,扎根在大脑深处。
它们频率极高,似乎有无数鬼魅在嘶吼着、疯狂地游走着,刺痛她的头颅。
犹如谢幕一般,这个世界在眼前瞬间变得模糊。
所有的一切都像电影放映结束,在以倍速离她远去。
外婆做的烫嘴的锅巴、钳住她脚趾的青色螃蟹、集市上的巧克力冰淇淋,还有迟晏递给她的汽水瓶。
那些酸的、甜的、疼痛的、滚烫的知觉,都在飞速地离她远去。
只剩下歇斯底里的风声。
顾嘉年难以抑制地尖叫了一声,用双手痛苦地捂住耳朵,开始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