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柚巷子隔壁来了个新邻居。
那户人家来的第一日她便注意到了,可以说当时巷子里无人没注意到。
无他,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一辆又一辆牛车满满当当塞了好些物件,挤挤挨挨地停在不大的巷子里,光是来搬东西的长工都能组成护城列队。
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些官宦世家,平日大人们去了官署,家中便只有女眷。
而灵州向来是夜历比白昼繁华,白日夫人们闲赋在家,日子清闲无聊,是以乒乒乓乓的嘈杂声传来时,不少人都探头出来瞧了热闹,
“这是发生了何事?”怀中抱着只白猫的贵妇人从隔壁的朱门缓缓行出,她相貌端雅秀致,虽在问小厮,眼睛却不住往那几辆牛车上瞧。
孙柚知自己这大嫂样貌看着端秀,平时端着一副文文静静的姿态,实则最爱听八卦,哪里有热闹,哪里便有她抱着猫儿的身影。
她仗着年纪小,个子矮,缩着身子在人群中灵活地挤了挤,一下子凑到大嫂的身边,也竖着耳朵跟着听。
她那大嫂问了话,不待小厮开口,边上三三两两立着的妇人先七嘴八舌地说了,
“昨夜我听我们家老爷谈起过今日有个盛京的大人物要来此处......”
“什么大人物能有这样的排场,”另一位抱着猫儿的妇人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儿道,“嚷嚷得我家毛球都不能安生......”
她这声一出,好些妇人皆蹙着眉应和。
他们这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猫,一眼望去每个女人怀中都躺着懒洋洋的大猫,或打哈欠或舔毛毛的,时不时掀起眼皮子,露出里头懒散的异瞳。
其中一只在孙柚瞧过去时,还扫着尾巴无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
众人正聊得欢快呢,没多久便又有辆车舆驶来,这回倒不是牛车了,是气派的马车。
这马车气派不假,夫人们又不是没瞧过,可奇异的是驾车之人竟是个丫鬟,她眉目英气,看到这么多人也不惧,反而礼貌让她们让开,
马车缓缓在牛车边停下,原本还算宽敞的巷道忽地有些堵塞。
孙柚目不转睛地瞧着,最先见得一只白皙的小手探出帘子,粉嫩的指尖轻轻一勾,便露出一张粉扑扑的芙蓉面来,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夹棉缎袄,腰间玉带云佩相鸣,衬得周遭都有些空寂。
原先驾车的丫鬟忙上前替她戴了兜帽,宽大的帽檐遮住她小半张脸,她被扶着下了马车,一举一动皆透着从容意味。
窃窃私语传来,
“盛京人生得都这般好看?”
“这么好看,动静闹得再大些也不会有人怪她的吧......”
谢知鸢长得本就偏江南的灵缈风韵,能对上她们的眼毫不稀奇,如今夫人们交头接耳,目光却一直凝在她的身上,
这其中孙柚更是如此。
自这位夫人下车舆后,她的眼睛便没从这位夫人的脸上离开过,
孙柚看着她在车前站定,稍抬脸时,自兜帽向后滑落,青丝如墨锻般压在头上,两只乌眸带着温润的笑意朝她们望来,连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都极好听,
“打扰到诸位夫人休憩是我的不是,便送些盛京的土味聊表歉意,往后都是邻居,望多多关照。”
她身边的丫鬟从车舆里捧了不知多少袋子,有条不紊地分发,连孙柚这种年岁尚小的少女都能有。
她拉开锦袋打眼往里一瞧,扑鼻的香味溢开,里头的小碎物一粒一粒的,捏出一颗往嘴里丢,尝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是松松脆脆的就是好吃。
这是孙柚头一回见到这位夫人,只觉得对方便似个神仙妃子一般,比自家的大嫂还好看。
再见时是在一个阴云日。
灵州的书院大大小小不知凡几,可一般只有富商家会送小姐去就读,以觅得个高门的如意郎君,一般清贵人家还是不允小姐们在外做事。
是以孙柚过了年便十一岁了,都还没上过正经童学,也就识得几个字,平日都被娘亲拘在家中学女红。
她女红不好,每回将歪歪扭扭的绣棚递给娘亲看,手背上就要多出几个针孔。
孙柚不喜欢这些,时常会趁着大嫂出门时跟着偷溜出去,有几次被发现了,便只好一个人爬到大榕树上张望,
大榕树很高,足以瞧见巷口处热闹的街景,她便羡慕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目不转睛,却又失了神。
那日不巧是个阴天,空气好似被帘布盖住,沉闷闷得直逼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巷子里的猫很多,这些大人只顾着养,却丝毫不顾及其他的事,母猫生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猫,无人领养下自是变成了野猫。
就孙柚她大嫂的那只猫来说,已经不知和多少条街的漂亮母猫有过一腿,随便揪出一只都有可能是它的子子孙孙。
这堆猫叫唤起来简直能要人命,孙柚不耐地掩了掩脸,余光中却瞥见了什么。
昏沉的白光中影影绰绰闪过几道身影,俱弓着背举着爪子,一巴掌下去,微弱得近乎要听不到的呜咽忽地响起。
她惊愕地睁大眼,匆匆忙忙起身,攀着树干三两步灵活地跳了下来,她拐到边上的角门,眼见着四处无人便扒开了角落里的杂草。
孙柚从狗洞里钻到外头时脸都红透了,她到底还是受了娘亲的影响,觉得女孩子做这样的事极不体面,可她如今没想过多,撒开脚丫子跑到了巷口。
那些野猫虽不怕人,但在孙柚凶猛的吼叫声中四散而逃,喵呜喵呜的,窜得飞快。
前两日天上才下了雨,如今地面阴湿,孙柚喘着气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拨了拨地上那团黑乎乎的毛发,见到露出的小鼻子还耸动时,松了口气。
她把外袍脱了下来,没顾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指头,把小家伙裹在了棉絮里。
这只小狗好似才足月,抱在手心简直空若无物,小小的一团,
孙柚没敢太用力,可掌心触不到实处总怕它会掉下去,她便只好用两手捧在身前,马不停蹄朝最近的医馆赶。
她虽然不常出门,偌大的灵州城也没转明白,可她自小聪明,近乎过目不忘,上月才从父亲那不小心看了灵州城的舆图,街道都在脑子里刻着。
想起娘亲昨日说去了附近的春熙路抓药,孙柚脚步一拐就往东边而去。
到了街头,她原以为还要问路,可打眼一瞧便知道所谓医馆是街上的哪家了。
无他,人实在是太多了,井然有序地排了好长一条队,都快到街末去了。
在她微愣之际,从里头走出个丫鬟,手里拎着好多条小矮凳,分发着给百姓们坐。
灵州小姐们金贵,丫鬟们也不逞多让,虽说民风开放下确实都可抛头露面,但出去打杂工的倒是少有。
以往孙柚见此情此景必定得惊奇一番,可如今怀中的小家伙都快没了呼吸,她咬咬牙,稍搂紧点越过长长的队伍,一眼便瞧见了立在门前的告示。
告示两个大字锐利遒劲,风骨顿生,下面的字却要秀气许多,写着今日免费问诊的注意事项。
里头有好些个她有些陌生又熟悉的词句,譬如“民令牌”她便听爹说起过。
这是最近那位从盛京来的陆大人下发的诏令,依据百姓们近三年的收成制作的令牌,最低层级的百姓可依此领些免费的粮食,还可以享受一些优待。
孙柚父亲谈起此事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怒骂陆大人是个烂好人,
孙柚并不能苟同,如今冻灾才过,世家大族们却急于敛财,她也知休养生息的道理,这般久而久之必造成动乱。
此时医馆的告示上便表明每年收成低于一石的百姓可得免费问诊的机会,最近天凉,风寒入体的百姓并不在少数。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排在医馆门前。
孙柚一面腹诽,一面唤住正要往里走的那个丫鬟,“这位姐姐——”
被唤的人一回头,孙柚便认出这是那日在巷子里瞧见过的丫鬟。
她心中不知为何一松,面上尽量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举着手中的外袍道,
“我家的小狗得了重病快不行了,这位姐姐能先帮它看看嘛?要多少钱都可以的。”
孙柚话一说完,便见眼前的丫鬟目光往她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她的手指头上,孙柚便将自己发红又破了皮的指尖缩了缩。
盛京来的就是不一样,她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某些她们灵州女子未能拥有的东西,
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往她身上一看,孙柚脊背都开始发毛,尽管她只是一个丫鬟。
孙柚开始忧心起自个儿来,她知道自己长得不是很好看——至少与她们巷子里妇人们所说的漂亮是不一样的,
肌肤不够白皙,眉眼不够柔和,导致她娘亲天天逼着她练仪态,
尽管如此,府中还是有不少下人私底下说她像个不伦不类的猴。
如今强装出这般楚楚可怜的作态......
好在那位看着便很能干的丫鬟只是思忖了两瞬,便开口道,“你同我进来吧。”
孙柚欣喜地应了声,忙提步跟在她的后头,
灵州寸土寸金,可这医馆居然南北通透,北边还有个小角门通往里面,就算是店面,也足有四五间同孙柚闺房那么大的房间并在一块,
盛京来的如此财大气粗,她难免有些小家子气地畏首畏尾,加之里头暖烘烘的,她身上被冻伤的好几处都开始发起痒来。
丫鬟将她领到最里面的那张木桌上,不言不语静了半晌,
手心的小家伙又动了动,孙柚着实没能忍住。
她稍抬头,却见桌后端坐着个女子,一席月白云纹棉衫,五指纤细,正搭在放在软布垫上的一截腕上,指节微弯成有力的弧度,
她半阖着眸,好似在感知着什么。
孙柚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从女子乌黑纤长的睫毛上缓缓下移,流连过挺翘的唇珠,再至小巧的耳垂。
才没看几下,孙柚忽地感知到头皮一炸,好似有道寒光般的感触在面上蔓延,她猝不及防望过去,正好落入一双黑沉沉的眸中。
她现如今才发觉女子右后方摆了张黑木太师椅,矜贵清冷的男人靠在上面,指间捏着本册子,手臂随意弯曲,明明是极为慵然的姿态,却有种不容小觑的沉沉气势。
他望过来时,明明眼里没有什么,只是平静的一眼,却让孙柚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好了,将这药方子拿到那边去抓些药,今日五味子同白含叶一起买比往日要便宜很多。”
轻软松甜的声音自桌案前传来,若真要让孙柚形容,她此刻贫瘠的脑袋里便只能冒出“玉石相撞”“春风吹拂”这样的字眼。
“这位是......”看诊完后,女子总算把目光放到了身前这位只着里衣的孩子上。
说是孩子也不应当,孙柚今岁十又一,正是身子骨抽条的时候,可少女瘦得很,像是没吃饱饭一般,唯有望过来时的眉眼桀骜,透着股宁折不屈的倔强。
孙柚对下意识躲闪着这位夫人的眼睛,边上的丫鬟已然替她出声,“说是家里的小狗突发了疾病,想让夫人看看呢。”
孙柚忙把外袍往前一递,但她不敢说话,只瞧着漂亮的夫人伸手接过,把外袍放到桌上后轻轻展开。
她眉头微蹙,耳边天青色的耳坠摇曳着细光,直直闪到孙柚的心里,
孙柚舔了舔唇角,忽觉嗓子有些沙哑,“夫人,您可瞧出些什么?”
这位夫人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焦急,先是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才对着身边丫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