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鹤早就被宋荣送到了山上,如今太医出马,虽然用不到他,他也没走。太医的安胎方子,熬的汤药,李云鹤都会跟着检查一遍,以免出了纰漏。
李云鹤现在绝对是死心塌地攀着宋嘉言这棵大树了,连带先时去庄子上给小纪氏诊脉的事都一一跟宋嘉言说了。
然后,还有宫里源源不断的补品送过来。
西山别院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方夫人进宫给方太后请安,只是乍一见方太后,请安的话一字未言,反是先扑到地上,痛哭不止。
方太后早满肚子火,冷冷道:“号丧什么!”鹰隼一般的眼睛望着方夫人,“不论有天大的委屈,都把嘴给哀家闭紧了!若敢说一句混话,承恩公府就是灭门之祸!”
方夫人在外头也知道了宋嘉言怀了龙种的事,她倒是不敢奢望到宫里找公道。主要是因先时行宫那件事,昭文帝厌弃方家至极。如今昭文帝做了对不住方家的事,她到宫里来,也算是苦主哭诉一二,好歹皇家也要给方家些安慰才是。
哪怕方夫人不来哭号,方太后亦知娘家的委屈,淡淡道:“放心吧,这件事,皇帝会给方家一个交代的。”
方夫人又与方太后诉了不少苦处,便回家等皇家的交代去了。反正宋嘉言一早便视方家为仇人,方家因宋嘉言成了全帝都的笑柄。如今能从宋嘉言身上得些好处,方家也是情愿的。
昭文帝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宋嘉言身上,自然要先安抚苦主,又额外赏了方家一个世职。方家被堵了嘴,也就不大闹腾了。只是,群臣前仆后继地阻止,没个消停。人都有这股子犟劲,昭文帝越发觉着不能委屈了宋嘉言。
一把年纪,娶房媳妇,还要听这些臣子叽叽喳喳聒噪个没完,昭文帝索性乾纲独断了。
群臣也不是好惹的啊,以彭老相爷为首,还有致仕的秦老尚书,俱都联名上书,极力阻止昭文帝迎娶宋嘉言为后。
昭文帝一意孤行,群臣不得不让步,但按群臣的意思,一个二婚妇人聘以妃位也就足够了。接着,又把宋家的出身拿出来说事儿,寒门中的寒门,就是一嫁,想要做皇后也是白日发梦!更不必提现在了!
说到出身,宋荣就不服了,也不知宋荣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刨出来的族谱,硬是把十八辈祖宗安到了大凤朝战神宋遥宋大将军的脑袋上,自称出身名门,族中历史渊源流长,只是近来家境陨落,子孙离散,方至此地罢了。
秦老尚书不顾两家嫌隙,亲自去宋家劝了宋荣一番:“先立为妃,日后有福,自然是有福的。何必在此时得罪群臣,得罪天下?”
宋荣道:“我翻遍东穆律例,从未见过不许立二婚女子为后的律法。我家女儿,出身教养都是一等一,既得皇上青眼,便是小女的福气。”虽然在宋荣看来,贵妃、皇贵妃之位也不算委屈他闺女,但,若能给女儿争来后位,为何要屈居妃位?
秦老尚书叹息着告辞。
秦老尚书多么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家孙女在宫为妃,又育有皇子,一旦宋嘉言为后,肚子里再生下皇子,就是正经的中宫所出嫡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何况,因先时宋嘉言与秦峥的婚事破裂,秦宋两家的仇早结下了。
不管怎么说,秦家绝对不能坐视宋嘉言登上后位!否则,按如今秦宋两家的关系,万一宋家坐大,秦家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了。
不仅朝臣联名,便是宗室对此也反应不小。
仁德亲王妃李王妃在慈宁宫就跟方太后说了:“宋氏女视承恩公府为仇家,一旦宋氏女为后,将来承恩公府当何去何从?再者,就她这身份……以后叫承恩公府的脸往哪儿搁呢?”
回了家,李王妃心结难解,对丈夫道:“切不可叫那妖精得逞!”
仁德亲王叹道:“要说容貌,宋姑娘还真担不起妖精的名声来。”
说到这个,李王妃就想吐血。明明相貌不怎么样,倒是颇有手段惑上,宋嘉言连昭文帝都能搞到手,何况秦峥这种自幼一起长大的傻小子。如今一思量,也难怪秦峥对她念念不忘了。
多说无益,李王妃再次叮咛道:“王爷一定好生劝一劝皇上。”
仁德亲王反是道:“你以后去宫里,多劝劝母后。我看,皇兄大概是认准了宋姑娘。”
闻此话,李王妃险些没厥过去。
李王妃一时心急,眼圈儿都急红了,哽咽道:“莫不是王爷不知道,女儿的婚事是怎么来的?女儿跟女婿失和,就是宋嘉言搞的鬼。一个大姑娘孤零零地住在山中别院,谁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如今还敢图谋后位,日后若她得势,一家子老小还要不要活命了?”
仁德亲王道:“若当初没有图谋秦家亲事,让宋姑娘跟秦峥成亲了,也不会有后头这些事了。就是女儿,豪门大户地嫁进去,也受不了这些委屈。”
时至今日,李王妃也不是不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李王妃咬牙切齿:“定不能让她如愿以偿。”
仁德亲王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方太后将在帝都的王妃、公主、郡主等贵女都请到慈宁宫,连带宫妃。戚贵妃告病未到。秦淑妃想到宋嘉言要进宫,已是不大安稳了。宋嘉语小病了两场,坐在下座都无精打采。丽妃年老色已衰,但,侄儿媳妇要进宫为后,只要一想到这事儿,就够糟心了,故此面色亦不大好。余者妃嫔,不过随大溜而来。
端睿公主倒是来了,端睿公主是来替戚贵妃告病假的,还打着戚贵妃的名义发表了对此事的看法:“此事事关后位,如今宫妃之中,唯我母妃为贵妃位。母妃胆小怯弱了一辈子,皆因皇祖母、父皇疼惜她之故,方有了贵妃尊位。如今,居贵妃之位已是莫大的恩典福气了。母妃说了,谁要是想把她当成靶子推出去,就该提议立她为后了。”
这话,正说到方太后心窝去。后宫戚贵妃身份最高,难得的是,戚贵妃膝下只有一位端睿公主。端睿公主又备受昭文帝喜爱,戚贵妃出身戚国公府,乃是先帝母族。而且,戚贵妃于后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时候,戚贵妃为后,比宋嘉言强一千倍。
端睿公主此话一落,方太后皱眉斥一句:“这叫什么话?”
端睿公主并不害怕,抿嘴儿一笑道:“不瞒皇祖母,这也是儿臣的意思。母妃居贵妃位,已是莫大的恩宠福气。如今后宫,丽妃娘娘与母妃一样同是父皇潜邸之人,出身较母妃更为尊贵,秦淑妃娘娘较母妃更为渊博,宋德妃娘娘更得父皇宠爱。母妃位高,偏生没有皇子,并不愿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就是端睿也觉着,父皇愿意立谁就立谁吧。反正,父皇的皇后便是一国之母,都是端睿的母后。”
丽妃早已无子,秦淑妃自上次隐瞒身孕失宠,现在元气尚未恢复。至于宋德妃,产子之后便失了恩宠,反不如先前了。
无可否认,宋嘉言现在就是昭文帝的心头好。
端睿公主一个深得帝宠的公主,谁做皇后都不会亏待她,更不会去为难无子的戚贵妃,何苦为个后位争个你死我活。关键是,争也不见得能争赢。
方太后原本还想让端睿公主去劝劝昭文帝,听端睿公主一席话,方太后什么心都没了,道:“你一个丫头,不懂这些,先下去吧。”
端睿公主本就是来替戚贵妃告假的,浅腰一福,转身去了。
幸而有戚贵妃与端睿公主先表态,就是这样,戚贵妃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推到了与宋嘉言抗衡的位置。大臣宗亲,宁可推无子的戚贵妃上位,也不愿令宋嘉言为后。
连仁德亲王私下也劝自己的哥哥:“不要立后,大不了以皇贵妃之位相酬,也足够了。待宋县君诞下皇子,再进一步有何难?”
倒是景惠长公主见皇上时道:“若皇上初登基,为权臣掣肘也就罢了。如今皇上权掌天下,难道还要受那些朝臣指指点点不成?这是皇后,皇上的妻子,难道皇上做不得主,倒要天下人为皇上做主?先时宋姑娘与方谅的婚事,本不相宜。何况,听说宋姑娘与方谅并未圆房,如今皇嗣在外,皇上莫不是还要纠结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倒委屈了皇子。”景惠长公主沉声道,“皇上只管颁下立后诏书,将来帝后大喜,臣妹定会来饮一盏喜酒!”
自姚馨过身,景惠长公主老去许多。不论景惠长公主出自何许目的说出这番话,昭文帝都需要景惠长公主在宗亲公主中表明这种态度,他需要景惠长公主的支持。景惠长公主离去前,昭文帝赐下不少药材滋补之物,景惠长公主谢恩笑纳。
宋嘉言之事,大家都在关注,或是乐见其成,或是恨之欲死,承恩公算是后者之最了。自从宋嘉言宣布自己梦见金龙、吞风有孕起,承恩公府就成了帝都的大笑话。
承恩公连带方世子,已经病休数日,未曾上朝了。
与其跟老爹在书房愁脸人对愁脸人,倒不若去美妾房中消遣。孟姨娘给方世子捶肩敲腿,柔声道:“上次清风神仙来,妾身觉着大仙儿说得头头是道。若是爷心里不顺,要不要再请大仙儿来问问?”
想到神棍清风,方世子倒是冒出个极好的主意来,他登时推开孟姨娘,趿拉上鞋子,就跑了出去,与父亲商议起来。
听完儿子的话,承恩公拈须而笑道:“好主意,实在是绝好的主意。”
方太后也觉着这主意不差,遂对昭文帝道:“看皇帝对那女人完全是神魂颠倒,皇帝一意孤行,哀家也没法子。只是,立后并非小事,关乎国运。不若请钦天监测一测那女人的八字,若真就合适,哀家也不说什么了。”
方太后要找钦天监给宋嘉言批命。
宋荣早有准备,叹:“钦天监要危险了。臣听说,钦天监的独生子失踪好几天了。这次若是钦天监说错了话,估计儿子堪忧啊。”
昭文帝道:“朕自会安排天祈寺高僧为嘉言批八字。”
宋荣行一礼,正色道:“嘉言不仅是臣的掌上明珠,便是她的品性,也值得皇上珍惜。”
这还真是老宋卖瓜……
天祈寺的高僧还未来,方太后先把钦天监宣进宫来,钦天监伏地道:“此女八字极煞,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克八方,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万不可近此女之身。”
昭文帝冷冷道:“这样说,是不是你的儿子就能平安归来了?欺君之罪你可当得起?”
钦天监直接趴地上了。
昭文帝对方太后道:“钦天监不过观星象而已,朕会请天祈寺高僧亲自为朕与嘉言合批八字,母后等着听喜讯吧。此等小人之话,焉可取信?”
方太后也不是好相与的。她拉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并非哀家执意不叫你娶宋家女,德妃一样姓宋,她进宫来,我视为自己的女儿一般。难道,哀家的眼里心里还容不下一个宋嘉言吗?你知不知道,宋嘉言真的是不祥之人。她刚诞下时,整整一周岁了都未见过人。并非宋家疼女儿,实在是因为她产下就是个呆傻儿,故此,宋家不让她见人。后来,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开了窍。皇帝,难道你不觉着可疑吗?要哀家说不知是什么孤魂野鬼上了身,才有了这等狐魅本事。
“皇帝要纳妃立后,只要是家风清正、来历明白的女子,哀家何必就跟一个宋嘉言过不去?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放心皇帝吗?”方太后沉声道,“为了皇帝,哀家连身家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只要皇帝好,要哀家做什么,哀家都愿意做!皇帝想一想,哀家是你的亲娘。做亲娘的,难道会害自己的儿子吗?皇帝若是不信,宣宋侍郎的夫人进宫,一问便知。昔日若非苏妲己迷惑商纣,也没有倾国之祸了。自来擅媚术的女子,不一定生得多么倾国倾城哪。若狐狸精脸上贴着字条儿,哪儿来的帝王受其迷惑欺骗呢?”
方太后说得信誓旦旦,昭文帝并不完全信,问:“此事,是德妃跟母后说的吗?”
“与德妃有什么关系,皇帝死活要立宋嘉言为后,哀家难道不能让人查一查宋家?是找到了宋嘉言少时的一个奶妈,这事,别人不清楚,宋家人自是清楚。哀家就不信,宋家能把事瞒得一丝不透风。”方太后道,“你若觉着宋夫人是德妃的亲娘,怕她偏着德妃,说宋嘉言的不是,宋家那些亲戚,不会没人知道,皇帝一打听就知。”
昭文帝不置可否,道:“此事,朕自会查个一清二楚。”
方太后失望之色难掩,叹:“皇帝不信钦天监,那就自己去查吧。哀家知道的,哀家顾虑的,都告诉皇帝了。皇帝这个年纪,不是小时候了,哀家就盼着皇帝行事,哪怕不顾忌哀家与宗亲大臣,好歹顾忌祖宗江山,是老祖宗流血流汗打下来的。不然,以后到了地下,也难见你父皇啊。”
昭文帝听方太后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召来宋荣一问,宋荣何等口才,不待思量,直接道:“嘉言是臣的发妻所生,臣妻生她前一日,臣与臣母同夜梦到满室鲜花于房中怒放,美艳至极,哪怕不问高僧也知这是吉兆。后来,她母亲生她时颇为艰难,当时,臣顾念夫妻之情,原是想留母。不想她母亲执意要生下她,臣那发妻便是因此过世。说她幼时没见过外人,这并不是假话。当时,臣官职不高,有妻孝在身,嘉言有母孝在身,洗三礼、满月礼、周岁礼都未办也是真的。在那种情况下,岳父岳母伤心臣内子之死,见到嘉言没有不触景伤情的。就是臣,看到她想到亡妻,也是一样的心伤。臣就是为了照顾于她,方续娶了她母亲的庶妹为继室。”说到小纪氏,宋荣一叹,“臣那继室,不说也罢了。若说嘉言周岁以前痴痴傻傻什么的,小奶娃子,无非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怎么才算不傻呢?臣那女儿,过了周岁才学说话,若说笨,她少时是臣亲自启蒙,还算聪明伶俐。”宋荣道,“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皇上尚未登基时,曾微服于臣家,还曾见过嘉言。都说小孩子眼睛带着灵气,臣实在怕她机灵太过,还带她去西山寺求见过住持。住持说小女是天生一段福缘,方有祥瑞近身,还收小女为佛家寄名弟子。西山寺自然不比皇家寺院排场大,但西山寺也是帝都名寺,住持同样是得道高僧。若小女真是来历不祥,住持怎会说那样的话,还给小女取了个佛名‘性慧’?”
想到宋嘉言幼时的神棍“预言”,昭文帝也不由陷入一段深思。那时他不过是先帝三子,虽然有野心,但先帝在位,野心自然不能外露。那时,他已经与宋荣交好,到宋家时,听说宋荣有一儿一女,便提出见一见。
彼时,宋嘉言不过两三岁,竟然奶声奶气地说他有祥龙近身……要说那样的童言稚语没在心中烙下印象,是假的。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昭文帝就是靠着宋嘉言神棍般的童言稚语,方熬过了种种艰辛,最终登上帝位。
如今一想到宋嘉言,倒真有些冥冥注定的意思了。
待昭文帝同宋嘉言说起此事,宋嘉言眉毛半挑:“不会有人说我是妖孽上身吧?嗯,让我想想,传闻中的苏妲己可就是给狐狸精上了身才迷惑了殷纣王。”说着,宋嘉言就笑了起来,将脸凑过去,笑眯眯地问,“皇上,看我可像千年狐狸精?”宋嘉言的相貌绝对不属于倾国倾城的一类,但也不差。标准的鹅蛋脸,微微斜挑的长眉,杏眸薄皮的眼睛,细细一看,也生出了那么一丝媚惑之意。
昭文帝轻啄她的唇,宋嘉言忽然两手抱住昭文帝的脸,说:“上次皇上吻得我很舒服,这次换我来吻皇上。”
宋嘉言的亲吻很生涩,昭文帝慢慢地引导着她,两人渐渐地相依偎于一处。孩子是重中之重,宋嘉言只是倚在昭文帝的臂弯,望着昭文帝:“皇上选秀之时,我因腿伤不能待选,后来爹爹上书后,皇上免了我的选秀,我心中暗暗高兴了许久。”
昭文帝笑道:“你不愿给朕为妃?”
“我不喜欢与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也不喜欢挣扎于家族、皇权、子嗣之中的种种算计。”宋嘉言道,“我最初的意愿是嫁一个像我二叔那样的男人。”
“宋子焘啊。”
“二叔只二婶一个妻子,无侍妾通房,两个人一条心过日子,多好。”宋嘉言浅笑道,“对于男人而言,事业前程是第一位的,对于女人,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去找别的女人睡觉?我不想进宫,不只是皇上难以给我一个名分,我也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住在宫外。什么时候,皇上想起我,来看看我。这里只有一个宋嘉言,没有皇上的妃子嫔妾,只有我与我们的孩子。”
“你可不像这样没信心的人。”
“我一心祈盼着能与自己的丈夫同心同德地过日子,不过,我是个挑剔的人,我的丈夫,起码得是能入我眼的人啊。”
昭文帝忽然问:“朕看,那个李睿对你似乎有些意思。”昭文帝时常往来于西山别院,见过李睿两回。上次太后召宋嘉言进宫,宋嘉言劫持端睿公主逃出行宫,就是李睿在外接应,与宋嘉言同进同退。
“李睿是个很克制的人。”
昭文帝微微一笑,赞叹:“嘉言,你眼光真准。”
宋嘉言眼光的确一流。
昭文帝不由道:“端睿已经十八岁了。”
宋嘉言闻弦歌而知雅意,问:“皇上是在为公主的婚事操心吗?”
昭文帝笑道:“你有什么想头儿不成?”
“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端睿公主为皇上爱女,富贵已极,她又是个聪明果断的女孩儿,选什么样的驸马,想来公主肯定也心里有数。皇上只管问公主就是了,只是有一点,莫要让有心人利用了公主的亲事才好。”宋嘉言道,“就是皇上,真正喜欢公主,就帮着公主挑个合适的驸马。不是为了拉拢重臣,只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女儿挑一门好亲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到下晌,昭文帝就要回宫了。宋嘉言送昭文帝出门,看昭文帝走远,方回了别院。
子不语乱力怪神。
方太后好意思拿着宋嘉言幼时的痴呆经历说事儿,朝中群臣实在没这么厚的脸皮效仿。如今,只得等着天祈寺方丈天祈大师的批算结果。
天祈大师是众所周知的高僧,与西山寺方丈属同行。西山寺方丈还与天祈大师时常一道论论经、说说佛,友好得很。
当然,方太后为求稳妥,还是道:“佛门有佛门的说法儿,道家也有道家的法门。立后并非小事,必要谋以万全才好。”
不待昭文帝说话,方太后便道:“哀家听说帝都来了个活神仙清风道长,最神通不过了。”虽然天祈大师是有数的高僧,并不容易被收买的,但皇权之下,什么不能收买?方太后自然要荐一下妥当的人——清风道长。
于是,昭文帝便宣了天祈大师与清风道长一并为宋嘉言批断八字。
方太后并没有直接将宋嘉言的八字给这二人,而是混在了其他二人的八字当中。
天祈大师香汤沐浴,三批三断,都是指着宋嘉言的八字,道:“此八字,至尊至贵,五行缺火,却是长离之兆。若是贫僧所料不错,五行大旺,寻常男子必然般配不得。此女命格,最宜帝王。将来必定母仪天下。”
昭文帝大喜,道:“嘉言小字如离。”
天祈大师道了声佛号,不再说话。
方太后的脸色变幻一阵,依旧还将希望寄托于清风道长身上,示意那纸上的三女的八字,问:“道长以为此女八字如何?”清风道长亦是直接指出宋嘉言的八字:“看八字命格,此女为贵。命中犯桃花煞,几段姻缘均不成,唯至尊之人相宜。”无量天尊,这是贫道第二遭给宋姑娘批算八字了,罪过啊罪过。
两人话音一落,昭文帝大喜过望,方太后满目颓丧。
八字此关算是顺利地过了。
方太后将自己那不争气的兄弟承恩公叫进宫一通臭骂,竟然给她荐了个满口胡言的神棍进宫,坏了大事。承恩公挽袖子回去找清风道长麻烦,方太后索性直接在慈宁宫称病不见人,就是昭文帝,不过偶然才见上一回罢了。没法子,昭文帝只好让戚贵妃与丽妃好生服侍方太后,自己再卷起袖子跟朝臣死磕。
其实这次真的没要昭文帝费什么力气,彭老相爷是昭文帝做皇子时的师父了,这些年,君臣相宜,又有师生之分。彭老相爷绝对正直地拿圣人标准严加待己,更加严于待人。昭文帝执意要娶个二婚未娶先孕的女子为后,彭老相爷直接就要在早朝时撞柱子血谏君王了。
看着满朝如丧考妣的臣子,昭文帝头大。
就是宋荣,这些日子不知收到了多少绝交信,直接成了读书人的公敌。生出这样不知检点的女儿,宋荣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
连带宋家的姻亲,宋嘉言的三姨——纪允的丈夫任景远,都亲去宋家劝了宋荣一遭。只是,宋荣决心已下,岂是任景远能劝得动的。任景远没劝动宋荣,便约束家人,不再与宋家来往。宋荣则随他去。
说到彭老相爷,绝对的道德模范,不然,先帝也不能点他为皇子师。
彭老相爷要死要活,满朝文武鬼哭狼嚎,昭文帝拂袖而去,当朝也没辩出个结果。倒是臣子们见彭老相爷连血谏的法子都用上了,昭文帝也没恼羞成怒到当场让彭老相爷去死,纷纷觉着看到了希望,更是一门心思地阻止宋嘉言为后。
彭老相爷铁骨铮铮,干脆带着百官跪谏昭文帝。昭文帝一日不放弃立宋嘉言为后,他们就一日不起来。
宫里方太后带着满宫妃嫔,联名劝昭文帝暂缓立后之事。
前朝后宫折腾得天下不宁,昭文帝气得脸色铁青,宋荣瞧着形势不好,心下已有主意,将事情尽对宋嘉言说了,劝道:“皇上对你一片真心,是真心要立你为后的。只是,现在的形势,暂且退一步吧,莫让皇上为难。”
宋嘉言抚摸着渐大的肚子,温声道:“都到这时候了,不能退。”
宋荣叹口气:“这时候再不退,以后想退都退不了了。你真想好了?”
“早想好了,我半步都不会退。”宋嘉言语气温和,却是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味。
宋荣立刻换了另一副面孔,温声道:“皇上现在跟朝臣僵持着,你既然想做皇后,就要为皇上分忧。现在的内阁首辅彭老相爷以前是皇上的老师,彭老相爷铁骨铮铮,是百官之首。如今彭老相爷带着百官在外头跪谏,皇上要立你为后,他就要死要活。皇上总不能真叫自己的老师去死,只要把彭老相爷拿下,百官群龙无首,皇上危局自解。”
宋嘉言细思量片刻,道:“我记得那一年辛竹筝跳进西山寺的桃花湖里被人捞出来,捞她的人就是彭家公子,好像是彭老相爷的孙子。那位彭公子那会儿还想纳辛竹筝做小呢。”
“好记性。”宋荣赞一声,道,“彭老相爷是有名的硬骨头,为天理公道不惜己身。他的长子在工部做员外郎也是个榆木脑袋。倒是孙儿彭彦容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说来,有辛竹筝之事,彭彦容与咱们宋家也算颇有渊源。彭彦容是彭老相爷的嫡长孙,也是彭老相爷唯一在朝中的孙子,他性子活络,这时候,倒是可以在他身上下手。”
宋嘉言点了点头:“爹爹莫不是叫我劝服彭彦容?”
“彭彦容是彭老相爷的嫡长孙,如今皇上为百官所迫,若皇上真的翻脸,岂有彭家的好处?但是,叫彭彦容背弃自己的祖父,没有足够的好处是办不到的。”宋荣道,“要彭彦容答应的话,你做了皇后,一定要给彭家一些好处。”
宋嘉言道:“这倒不是不能商量,皇上并不愿意与百官对峙。”
“好。我已经叫秦峥去请彭彦容了,相信他一会儿就会来,你亲自跟他说。”
其实,不必秦峥请彭彦容去西山别院,彭彦容自己都有些着急。彭彦容实在是有苦说不出。老爷子一板一眼,从来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但彭彦容可没有这样的骨气。因同在翰林院,又都品阶不高,故此,秦峥相请,彭彦容便随秦峥去了西山别院。
秦峥没想到这般顺利,心道,彭彦容的脾气倒不似彭老相爷。
彭彦容既来了,就没打算拿乔,先对宋嘉言行一礼:“见过宋县君。”
宋嘉言微微颔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歉意道:“我身子有些笨重,未出去相迎,彭大人莫见怪。”
“岂敢岂敢。”
“彭大人既然来了,想来我们是有同样的目的的。”宋嘉言温声道,“我不大懂朝中之事,也不了解彭老相爷的坚持。我只是很担心皇上,想找个人说说话。”
彭彦容自然洗耳恭听,宋嘉言道:“皇上是明君,对臣下向来不错,不然,我忖度着,若是昏君暴君之下,百官怕是不敢行逼宫之事。”
彭彦容诚惶诚恐:“县君,百官断然不敢逼宫。”
“是我失言了。”宋嘉言一笑道,“不过,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皇上不过要立我为皇后,百官就这样不依不饶的。且不说我配不配做皇后,只是,在我看来,臣子不是这种做法的。臣子,是替皇上管理天下的人。天下多少大事小情等着他们去办,他们却固执地在皇上立后之事上加以阻挠,说三道四。我不知百官这是何意。今日皇上娶妻他们要管,明日皇上吃饭他们是不是还要管?今日以忠贞之名妨碍皇上立后,他日是不是以忠贞之名凌驾于君威之上了?”宋嘉言见彭彦容又欲反驳,她微微一摆手,“自古,哪个权臣不是从忠臣过来的?当臣权逾越君权,那君威何在?明人不说暗话,彭大人以为,当年四皇子逼宫之事对皇上没有丝毫的影响吗?”当然会有影响,昭文帝险些失去他的帝王权柄。这样的人,会更加看重自己手中的权力。百官这般逼迫,昭文帝绝不会退让。因为这一次退了,日后便会次次退!
彭彦容沉声道:“臣祖父唯忠心侍君而已。”
宋嘉言道:“那令祖父何不暂退一步,给皇上一个台阶,给我一个人情,如何?”
彭彦容望向宋嘉言,心内如擂战鼓,乱作一团。
宋嘉言轻轻地将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淡然道:“我腹中所育,是一对龙凤胎。”
彭彦容心中一个激灵!
龙凤胎,莫说要放在皇室,便是寻常百姓家,亦是吉兆中的吉兆。在皇室,说是祥瑞都不为过。此事,昭文帝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宋嘉言住在别院已经够惹眼的,腹中之事还是低调些为好。其实,昭文帝最终下定决心立宋嘉言为后,未尝没有这对龙凤胎的功劳。
彭彦容立刻明白,只要宋嘉言登上后位,就意味着储君已定!此时支持宋嘉言为后,同时意味着将来的从龙之功。
想到此处,彭彦容鼻尖儿不由沁出许多细密微小的汗珠来。
时间过了许久,彭彦容没说话,宋嘉言亦是气定神闲。
彭彦容的手修长白皙,保养得极好,右手中指关节有着微微薄茧,他不自觉地动动拇指,蹭一蹭那处薄茧,方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恭敬:“彭家只知忠心侍君,今日之事,是家祖父情急之下,有失思量。我愿意去劝退祖父,县君不必觉着欠我人情,是我,不具祖父风骨,不愿意祖父触怒龙颜。”上天实在厚待这个女人,他不愿意与宋嘉言结怨。祖父已是骑上虎背,事到如此,由他亲自请祖父下虎背,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有劳。”
彭彦容未有片刻耽搁,直接借用了宋嘉言别院的纸笔,片刻写就奏章,直接同宋荣、秦峥入行宫面圣。彭彦容洋洋洒洒地一封奏章上呈昭文帝,其中观点与其祖父完全背道而驰。
彭彦容自宋家的出身开始说,且彭彦容完全按照宋荣的强盗逻辑,给宋家安了个大凤王朝宋遥大将军做祖宗。先赞了一通宋家莫须有的祖宗宋遥大将军,后再说宋荣为官勤勉,为民造福。再道宋家家风清明,宋嘉言虽是二嫁之身,但品格端贵,尤其梦金龙、吞风有孕,是绝对的吉兆。为皇子计,为皇上名声计,为天下黎民百姓计,请皇上册立宋嘉言为中宫皇后。
彭彦容的奏章还没念完,彭老相爷直接气得厥了过去。
昭文帝连忙派了太医去彭府,那意思,彭老相爷好不利索,可以先不必来朝上了。
彭彦容顶着一脑袋的唾沫星子回家侍疾去了。
彭彦容并非独行侠,接着秦峥再上一本,言及宋嘉言先时于国有功被封县君,后捐献有功,仁心善行,人皆交口称赞。这样的人品,立为皇后未为不可。
因昭文帝死活要册立宋嘉言为皇后的事,秦淑妃因育有皇子、出身书香亦被人拿出来讨论过。按当下群臣的意思,随便宫里拉出一个立为皇后,也比宋嘉言这二嫁的强。
秦峥这般公开支持宋嘉言,视家族为何物?
当下便有御史跳出来啐了秦峥一口,怒斥道:“想你父祖皆是铁骨铮铮之人,不想你却是这般趋炎附势的小人。”
秦峥淡淡道:“秦峥虽有堂姐在宫为妃,不过,秦峥为皇上之臣,而非宫妃之臣,更非家族之臣。秦峥所效忠的人,只有皇上。正因忠心,秦峥方说出心里话来。如今群臣皆反对皇上立宋氏女为后,宋氏女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若说二嫁,史书上二嫁为后的女子多的是。难道今人之心胸,倒不比先人之心胸开阔吗?先时大家纷纷云树人书院免费供人念书,乃一桩不得了的德行,诸位怎不知,树人书院便是宋氏女所建。”秦峥道,“皇后乃一国之母,重出身,更重品行。宋氏女能在朝廷有难处时第一个捐出为数不多的银钱,能在看到有人念不起书时建一所书院,这样的品行,秦峥认为,宋氏女足堪国母之任,故上奏皇上,并非趋炎附势。”
有了彭彦容与秦峥反口把自己家的老头子们咬死,余下群臣就更值得思量了。礼部尚书李修竹是李睿的祖父,虽然李睿是庶孙,那也是孙子啊。李睿不必说,早就是宋嘉言的心腹。眼瞅着彭老相爷与致仕的秦老尚书都被自己孙子拍到了沙滩上,李尚书也没硬着头皮顶上彭老相爷留下的空缺。至于户部尚书,早已告老还乡,现在是宋荣在代理尚书位。至于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则是昭文帝心腹中的心腹。余下的刑部尚书、工部尚书,本就是闲凑热闹的人,此时当然不会挺身而出。
彭老相爷给自己的孙子彭彦容扛回家了,余下的一盘散沙,就好对付多了。
趁此时,亲贵中,宁安侯率先出来支持宋嘉言为后,还有宋荣的姻亲戚国公也明明白白地站到了宁安侯这一队,接着,不断有识时务者出来。
昭文帝一笑道:“既然爱卿们没什么意见,此事,就这么定了吧。”下朝回去,便颁了立后诏书,命宋荣将宋嘉言接回家操持大婚之礼。哪怕宋嘉言能等,孩子也等不得了啊。
立后之事已是尘埃落定,谁也未料到,就在此时,变故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