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来被冻醒的刹那,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老子受够了,今天就南归!
这是他在北极圈内度过的第四个月。彼时,他已经从北冰洋周边撤回到了拉普兰地区的密林,蜷缩在原住民萨米人废弃的一间kota(帐篷)内。帐篷跟印第安人的毡帐很像,尖顶圆锥,四围蒙着密叠的驯鹿皮、熊皮、毛毡御寒。他裹着兽皮,躺在半尺来厚的灰烬层中。睡前烧了篝火,躺下的时候犹有暖意,现在伸手去摸,灰烬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只手臂凉到发麻。
是该南归了,四个月,尤其是后半程,见过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据说长期在极端环境中独自生活的人会出现幻象——昨天,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只驯鹿盘腿坐在地上抹口红。口红的品牌是香奈儿,色号99,正红,驯鹿抹完口红之后,扭头朝他嘟着嘴,像在索吻。
卫来居然还对它的妆容做了点评:“你该打个唇线。”
说完他就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问题了。
他裹紧兽皮,从kota里钻出来。一夜风雪,这一刻出奇安静,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极光,蛇行样扭曲进橘红色铺天盖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层一层的冰雪塑形、压低头、压弯腰,个个身材臃肿,像巨人、妖灵、排列到天尽头处的森森白骨。
萨米人相信,天上有一只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于是出现了极光。
而在中国人看来,天现异彩,那叫祥瑞之气。
国人做事讲究,安门纳彩、驾马造屋都爱选个好日子——决定南归的这一天,满天祥瑞,意头不错。
踩着齐膝深的雪,卫来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兰森林,运气好的时候,会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松了那口绝不能死在雪原的气,生物钟开始紊乱,精神时刻恍惚,像生育过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说话做事云里雾里,三餐在粗糙的比萨饼、过时的意大利餐和驯鹿肉、冰啤间来回切换,回到首都赫尔辛基的时候,他能清晰记得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路过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村时,他对着标志北极圈的灯柱鞠了个躬,好像还说了声“再见”。有游客避在一边偷窥他,他听到有人评论他是野人。
二是,搭了一辆满载挪威云杉的拖木大货车。芬兰是号称有五百万伐木工的国度,这样的拖木车很常见——驾驶室里不够坐,他裹着兽皮翻进车后斗,在刺鼻的树木气味间躺倒。后半夜的时候司机上来拍打他,大意是只能送到这儿了,他听见了,但困得睁不开眼,也没起身,含糊地说:“那把我扔在这儿就行。”
司机没办法,招呼了同伴,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抛尸一样把他扔在路边。他半张脸贴着泥,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回到赫尔辛基,远远望见高处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时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耳聪、目明、思维敏捷,鼻子能嗅到远处刚出炉的肉堡的味道,血管里的血也像边上桑拿房里的滚水,开始翻沸。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讨厌这里,觉得它清冷、暗淡,像实施开放政策前的苏联;有人喜欢这里,觉得这个被波罗的海环拥的城市有着田园般的诗情画意。
时间是三月末,赫尔辛基还扫在冬天的尾巴里,阴冷、昏暗。卫来裹了裹那块邋遢污脏的兽皮,走过混凝土的公寓楼、橱窗蒙尘的店铺、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街道空荡荡的,没人围观他,他一路走进那间位于地下的、埃琳开的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Wecareabouttheworld(我们关心这个世界)。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没有用当地通行的芬兰语或瑞典语写一道。这里进出的是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着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说,这酒吧是浮在赫尔辛基皮肤表面的漩涡,不了解的人要绕着走,了解的人自然进来。
卫来推门进来。
白天,酒吧没有生意,只开了一盏壁灯,幽暗的灯光笼罩着吧台上立着的迷你水母缸,里头浮游着两只通体透明的海月水母。缸里打碧绿的光,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像浑身泛着磷光的幽灵。
水母缸的后面,有一张被水流、光和玻璃合伙扭曲了的脸。她大概也隔着这重扭曲看到了卫来,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是埃琳。
埃琳是个年轻的德国女人,顶一头红发,很像著名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里的女主角,脖颈上文了一条绕颈一周的、很细的眼镜王蛇,蛇芯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处,每次讲话,蛇芯都好像在咝咝抽动。
但实际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块堪称温和的白板。
她看着卫来,疑惑而又警惕,一只手探向吧台下方,那里藏着一把俄制马卡洛夫手枪。
大概是哪儿又发生劫案了。
四个月没看新闻,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钱从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手上。
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房门打开,一股无人居住的味道。
卫来从不给房间做修饰,屋里只有最必需的用品,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话说,离开的时候不会不舍,回不来也不会惦记。
谁会惦记一间近乎空荡的房子?
他关上门,脱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层一层,之前还是他的第二层皮,现在软瘫成流浪汉都不捡的垃圾。
进了浴室,莲蓬头打开,水管里先嗡了一阵,像吃坏了肚子,然后热水引上来,喷出花洒。
十分惬意,上次洗澡还是在冰湖。
第一层剃须泡沫没起沫,脸颊和下巴流下黑色的水,低头看,身上漫延着条条污脏的细流,在下水口汇总成一处,打着漩涡。
剃须,用电推推短头发,黑泥长进皮肤的纹络,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哗哗不断,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褪脏色,以至于他自己都诧异:怎么忍过来的?
卫来径直走向吧台处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带惊喜,笑意大盛,那一声“卫”叫得情意无限,连脖颈上文的眼镜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烟雨里初见许仙的白素贞。
卫来拖了高脚吧凳坐下,从怀里掏出钱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红酒。”
埃琳先给他打冰啤,啤酒杯推过来的时候,卫来正把钱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来一枚硬币,在吧台上滚出一条直线,撞到水母缸,饮恨倒伏。
是欧元,币面上半幅欧洲地图,边上有“50Eurocent”的字样。
0.5欧,约合不到4块钱人民币。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卫来说:“赊账。”
“你的钱呢?”
“花了。”
“那么多钱!”
“花了。”
卫来列举要花钱的地方,“我包过破冰船,把结冰的港口破开一道口子,很壮观,像巨大的楔子嵌进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带给你看,但后来零下三十度,相机冻坏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爱我吗?赊次账吧。”
埃琳很有原则:“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卫来觉得情人还是中国的好,爱你爱到心肝脾肺肾都血淋淋地掏出来——他咬牙切齿:“我真看不出来,你爱我到底爱在哪儿了。”
和卫来初见的时候,埃琳还没有开酒吧,对卫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记得,卫来的脸色有点阴沉,顿了一会儿才说:“中国人。”
中国?那是哪儿?埃琳的世界地图里,只有德国、北欧和包围着的一片海陆蛮荒,黄色人种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为了更接近卫来,她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国,当晚回家路过音像店的时候,她问老板:“有关于中国的电影吗?要很有名的,新一点最好。”
老板撅着屁股在脚边的纸箱里翻检了一阵,递了一张给她,语气很肯定:“这个,很有名。”
那是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讲述了农村、文盲、贫穷、展望,在欧洲拿了不少奖。
埃琳看了两遍,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把中国咀嚼透彻。第二天见到卫来时,她一副对中国很熟悉的样子,问他:“你小时候上学,要翻几座山啊?”
卫来当时在抽烟,好大一会儿没说话,烟头搁在啤酒杯边,累积的灰烬嚯一下倾翻在酒里。
然后他看着她,一字一顿:“你真该多看看新闻,关心一下这个世界。”
埃琳同意让卫来赊账,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卫来信用良好,从来没有真的欠账;二是因为他说,今晚就会来活。
来活等于来钱,他上一次来活,带回来鼓鼓囊囊的一包钞票,一次昂贵且变态的北极圈度假后,变回穷光蛋。
这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埃琳忧心忡忡,她隔着酒吧的乌烟瘴气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卫来,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劝一下他。
卫来揪了块羊角面包,蘸撒在餐盘里的盐,送进嘴里的时候,边上凑过来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穿裹身的黑色短裙,眼影浓重,黑里泛金,像埃及艳后。
声音性感而沙哑:“不请我喝一杯?”
卫来说:“好啊。”
埃及艳后嫣然一笑,腰肢扭动,驾轻就熟地旋身坐进他怀里,蕾丝的领口开得很低,一道乳白色挤压下的深沟嵌进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开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挂住他脖子,红唇挨近他的脸,将到而未到时,卫来忽然控住她,说:“别动。你是不是用的香奈儿的唇膏?”
色号99,正红,怎么那么像在拉普兰森林里看到的那只驯鹿的嘴唇呢?
埃琳冷眼旁观,以为这戏会转成两人相拥离去,谁知五分钟后,埃及艳后端了一杯酒离开,寻觅新的目标。
她心下窃喜,端了份起司蛋糕过去:“送的。”
又问,“没看中?”
卫来说:“有情况啊。”
埃琳好奇地凑近,他压低声音:“我这趟冻得有点狠,这样的女人在怀里,我都没什么反应。我得恢复适应一下。”
老祖宗没骗他,饱暖思淫欲,四个月饥寒交迫,他没怎么想过女人,埃及艳后这样的段数,他的脑子里冒出的都是芬兰旅游风景片。
埃琳恨恨:“也许冻坏死了呢。”
卫来拿羊角面包使劲擦盘子里剩下的盐:“怎么这么狠呢?冻坏死了,你能得什么好处?”
埃琳还想说什么,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酒吧高处挂悬着的三面液晶背投电视同时开启。
埃琳的酒吧叫“Wecareabouttheworld”,不是没理由的:每晚十点,酒吧会播报世界新闻。
常客都知道这规矩,也乐于遵守,不管是泡妞还是K粉,到十点时,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出了这酒吧,可能连新闻频道都没开过。
卫来看得很有滋味,四个月不通音讯,每一条新闻都像一根输血管道,把现实的世界汩汩输进他闭塞干涸的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喷烟,美国校园枪击,车臣恐怖分子头目被俄击毙……
又一条。
“今天是沙特油轮天狼星号被索马里海盗劫持的第七天,船上25名人质仍无消息。据知情者透露,海盗方面开出了2000万美元的赎金要求……”
2000万!美金!
卫来没法不想到自己的0.5欧。
真是……还不如去做海盗。
快到约定时间,卫来离开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里追上他:“卫。”
她与平时不同,不调笑、不气、不恼,神情郑重,带一丝无奈和低落,说:“你不能再这样了。”
女人是天生的劝说者,端着年轻的脸,说出的话却像活了一百岁那样老成:“你对将来没有计划吗?也该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过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毕竟,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埃琳讲的是实话,她在爱慕卫来的过程中,某天醍醐灌顶,发现自己其实喜欢女人——无契机,也无铺垫,只能用开窍较晚来解释。
卫来沉吟片刻——想断然终止某个话题,必须真诚恳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恳、上进、安定是普世价值观,但世界这么大,你得允许有人脱轨。”
说完他退后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礼,然后转身离去。
非亲非故,有人诚心为你打算,理当感激。
他没有计划,得过且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乐得脱轨,也不想去扰乱轨道之上认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出公寓楼,沿街道直走,到尽头后左拐,地砖被沿街的灯光洗得水亮,灯柱下停着一辆破旧的大众。
麋鹿站在车旁翘首以盼,看到他时眼睛放光,几乎是扑过来的:“David’scoming!MyChristmastree!”
圣诞树是卫来的绰号。
卫来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刹那一手控住他脑袋,原地把他抹了个圈,然后绕过他,坐进车子副驾。
车里温度适中,适合议事长聊,或者睡上一觉。
麋鹿兴奋地钻进来。
“卫!你平安回来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梦见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发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没这么伤心!”
卫来无言以对。伊芙是麋鹿的太太,为他生了一子一女,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体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问题。
麋鹿是卫来的代理人。
美国黑人,三十五岁,饶舌歌手的长相。话多,精力无穷,狂热地爱着中国,认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国的饺子,因为:饺子可以有一万种味道!
他的语言天赋不错,近年尤其用功钻研中文。卫来平时难得有机会说中文,但在和麋鹿对话的时候,中英文可以经常串换,而且麋鹿致力于学习最地道的中文俚语,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管理解得对不对,听来总归亲切。
某次他问卫来:“中国人说,好吃莫过饺子,好玩莫过嫂子。饺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为什么好玩?”
卫来沉默半晌,答:“你个臭流氓。”
又某次,他问卫来:“你们好像瞧不上‘姐夫爱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来就是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
卫来沉默半晌,答:“你个臭流氓。”
麋鹿的中文和意会能力在卫来的骂声里茁壮成长。
四个月不见,麋鹿对他的关爱如同拉普兰的大雪骤降,短时间内没有止歇的意思。卫来懒得听他啰唆,目光落到挡风玻璃前立着的牛皮信封上:“客户资料?”
麋鹿习惯把客户资料放进绕线封扣的牛皮纸信封。
卫来伸手去拿,麋鹿说:“不不,不是,是这个。”
他从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郑而重之地递过来:“特意为你选的。”
一式的信封,从外表看没什么不同,卫来试了下厚度,像是张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为我选的?”
“我了解你们中国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懂了,这客户应该是中国人,或者至少是华裔。
卫来解开绕线:“那你还不是特别了解我们,我们还有个词叫‘杀熟’,自己人坑自己人,从来不手软。”
他抽出照片。
车内灯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照片抽出的刹那,卫来觉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识夸了声:“漂亮。”
照片上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华裔女子,伏在楼梯上抽烟,头发到肩膀,发梢处略卷,没什么表情,目光恰与镜头相触。
她眼睛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么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记号笔写了两个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爱上了个酒窝,接着就把整个娘儿们都娶回了家。”
卫来盯着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还没漂亮到让我神魂颠倒;其次,我有职业操守,接了单,她就是客户,我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
顿了顿,他又说:“目光不柔,应该经历过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挡风玻璃上。
路灯的光从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卫来问:“这个……岑小姐,人怎么样?”
麋鹿是业内最吃得开的私家保镖代理人之一,麾下两张王牌,圣诞树和可可树。
王牌可以挑拣客户,可以私定规矩,不管这规矩有多离谱——比如可可树的规矩是:绝不接发际线到肚脐之间长痣的客户的单。
莫名其妙,人家长痣,干你鸟事?
相比可可树,卫来省心得多,只一条:不保护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赔命去保护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国人敬天的习惯。
中国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现在卫来问起岑今“人怎么样”,那就是有接单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卫,人都是复杂的……你是先听她好的地方呢,还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点,不管前面怎么样,听到最后,你绝对会接单的。”
卫来笑了一下。
凭什么绝对?爱无永恒,情无永炽,世事无绝对。
车外空城一样安静,这么久了,行人都没经过一个。
“岑小姐曾经有个未婚夫,婚礼前夕,她被捉奸在床。婚事告吹之后,她未婚夫一时想不开,吞了药,幸好救得及时,没死。”
这是私事,卫来不想置评。对比岑今,他反而更看不上那个未婚夫: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样的女人,早撇开早好吧。
麋鹿的话锋转得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结了婚。宣誓的时候他说,感谢上帝没让他为了错的人死掉,才能最终等到真爱。”
边说边递了张照片过来,用意明显: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经对可怜人做了弥补。
照片上,高大俊朗、书生气十足的华裔男人拥着小鸟依人的妻子,爱意满满,养眼登对。
卫来示意麋鹿往下说。
“岑小姐……还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
说到这儿,麋鹿故意停顿,想诱他追问,卫来不吃这饵,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继续:“好在证据并不充分,很快洗脱嫌疑。”
“什么案子?”
“一个法国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现场保险箱大开,不清楚具体丢失了多少财物。警方判断是谋财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卷进来,只不过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是访客之一。”
“只不过”三个字已经表明了立场:麋鹿努力要把关于岑今的不好传闻筛抖干净,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卫来倒是对注射毒素这一节更感兴趣:“什么毒?”
“听说是……河豚毒素。”
卫来意外。
麋鹿会错了意:“我也觉得贵,河豚毒素纯品国际市价每克20多万美元,普通的毒剂注射照样能致命,何必呢。”
卫来说:“因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剧毒的氰化钠还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经麻痹、腱反射消失,最终呼吸肌瘫痪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脑的血脑屏障阻挡,无法进入大脑,中毒者虽然不能讲话、不能动,在死亡过程中却始终头脑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始终头脑清晰……这可怎么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应该还有其他的“不好”,但在麋鹿看来,都是些人类的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光亮的一面灿灿捧出。
“岑小姐曾经是国际援非组织的成员。索马里军阀混战期间,她帮助联合国部署对难民的救济粮发放。后来她去了卡隆,那之后不久,卡隆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种族大屠杀。”
卫来皱眉,卡隆屠杀,他好像听说过。
麋鹿冷笑:“你们不关心,非洲发生的事,不管是战乱、饥荒、冲突还是屠杀,你们都觉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为自己是黑人,麋鹿说到这一节,忽然口气不悦。
卫来有点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积不到两万平方千米,是非洲面积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分胡卡和卡西两大种族,种族冲突频仍,前些年还曾引发内战。
“是不是被定性为反人类罪的卡隆屠杀?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可可树提过这件事。我记得,联合国后来还专门设定了纪念日。”
“就是那个,联合国无作为,西方国家集体失明,媒体轻描淡写地说是部落冲突,全世界都抛弃了卡隆。两个月时间,卡西族被杀害超过二十万人。只有少数国际救援组织冒险救助难民,像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
卫来心中一动:“岑小姐……当时没有撤出?”
麋鹿点头:“她留下了,和几个志愿者在一所小学校里建立了人道主义保护区,和胡卡暴徒对峙抗争了一个多月,最终庇护了175名卡西族人的性命。离开卡隆的时候,她被总统授予国家友谊勋章。”
卫来坐直,收起身上的松垮。
他保护过各种人,业界泰斗、行业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挠的斗士”,但那都是颂词和赞誉的称谓,岑今这种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护?”
“前两天,她收到一只……死人的手。”
麋鹿说,那是只成年白种男人的手,风干,虎口处有牙印旧伤,手里拈着一张折叠卡片。
卡片素白、精致,边缘镂空雕花,卡封上有烫金的祝福语,自带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档贺卡。
快件盒打开时,那只诡异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势,正递出卡片,形同邀约。
翻开卡封,里头是一行字。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为了掩盖笔迹,会从报纸上剪下对应的铅字贴成一句话。”
但对方并无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是手写的,笔画流畅。
卫来问:“报警了吗?”
“报了,乐观预测,十年能破案吧。”
一只手,风干,易携带,方便辗转,可能来自有白种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无名尸体都找不到身份来配,何况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卫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麋鹿补充:“真没什么反应,报警都是钟点女工帮她报的。她自己说,收过发臭的猫尸、浇满血浆的人头蜡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乱蓬蓬的头发,相比较而言,一只风干的手还算是克制,至少没有让人作呕的味道。”
卫来半天说不出话。
这么浓烈且密集地遭人记恨,总得有个原因吧?
麋鹿说:“应该跟她的职业有关。”
“因为援非帮助难民?”
这种事,很得罪人吗?
麋鹿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的,很多从战地撤出的人都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岑小姐离开卡隆之后,就彻底退出了援非组织。现在她是个……”
他皱着眉头,试图给出比较准确的说法:“撰稿人……社评家,对,自由社评人。”
“风格犀利的那种?”
卫来心里有点数了。
犀利这个词用在这儿太温柔了,麋鹿干笑:“写的文章跟冰锥似的,唰唰捅你十几个血窟窿,血滋滋往外喷的那种。”
“都捅过谁?”
“意大利的黑手党、哥伦比亚的毒枭、做残酷动物实验的奢侈品公司、政府高官、贪贿的警务人员、宗教极端组织成员……”
懂了,她收到什么都是正常的。
卫来对岑今的感觉有点变味了。
勇气固然可嘉,但螳臂当车这种行为他并不欣赏——他支持实力说话、运筹行事,集中力量,重点击破。除非她身后有一整个排的雇佣军保护,否则这样不管不顾地对着全世界黑手放乱箭,除了置自己于危墙之下,意义何在?
社评人也得惜命吧,毕竟过日子为第一要务。
麋鹿看表——他戴儿童塑料手表,表盘指针头都是米老鼠的。
“没问题的话咱们现在就过去?快到约见时间了。”
再具体的,麋鹿也不清楚,业内中间人给搭的线,讲明要王牌,透露了几个关键词:面谈、保密、钱不是问题。
卫来觉得这单可接。
工作而已。
车上大路,终于间或见人,也偶尔遇车。有时遇到对开车,对面的车灯晃得全世界忽然明亮。
麋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钱又花完了?”
“嗯。”
“不花完你也不会出来接单!”
麋鹿一副怨懑的、恨其不争的口吻:“你看人家可可树,买屋买车、炒股炒汇,穿得比客人还气派。”
这事卫来有耳闻。可可树几次出单,浑身名牌,衬得边上低调的大佬像个男仆管家。客人投诉过一次,可可树慢条斯理地回答:“个人兴趣爱好,管得着吗?”
但他何必要向可可树看齐?人各有志,一山不学一山形。再说了,树种不也不同嘛。
卫来岔开话题:“依你看,岑小姐这次的死亡威胁最可能来自什么人?”
职责所在,他想大致圈划个可疑范围。
麋鹿看过岑今近期发的社评,心里有个揣测:“她近两个月,连着四篇文章,都是反对非洲某些地方的女性割礼。”
附近有车摁喇叭,喇叭声和麋鹿的声音冲撞,撞进卫来耳朵里的句子零碎不全。
——她近……四篇文章,反对……非洲……割礼……
割礼这词,卫来倒是常听到,但没做过研究:“那是……男人割包皮?这她也反对?”
麋鹿加重语气:“女性割礼。”
“女人有什么好割的?”
卫来想了半天,觉得无从下手。
麋鹿顿了几秒才开口:“一般是在女孩四岁到十岁之间进行,用刀片割掉外阴,把伤口用线缝起来,以确保她在婚前都是处女。行过割礼的女人行房时不会有快感,伤口会撕裂,非常痛苦,但据说这样可以保证她们对丈夫的忠贞。”
说到这儿,麋鹿目光斜溜,落到卫来袖口处露出的手臂,看到根根汗毛倒竖。
他居然有点欣慰:很好,跟自己两天前读到这段文字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卫来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很想找些什么来碾碎:“这都什么人想出来的贱招?”
麋鹿说:“Hey!Hey!注意你的言辞!小声点!那些维护割礼的守旧势力认为这是他们宝贵的传统文化,觉得外来的干涉是殖民行径、文化侵略。让他们听到,会打掉你的牙!”
卫来冷笑,指着岑今的照片:“她一个女人,敢把想法放到报纸上给全世界看,我是有多废,坐在你车里,车窗关着,还得‘小声点’?”
麋鹿耸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我看到数据,说全球有一亿多女人被行割礼,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百万多人次增长。”
卫来觉得匪夷所思:“就没人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