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有一句老话,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仙迹踪绝,不代表你已经死了。你不回应异象,我不知道你是不愿回应,我以为你不能回应。世事变迁,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无法力,如何在世间立足?这个世道,对女子终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说得很慢,端木翠的眼泪慢慢流下来,终于忍不住扑进杨戬怀中大哭:“大哥,是我对你不住。”
杨戬搂住端木翠,微笑着摩挲着她的长发:“你喜欢上了展昭,所以不愿走了对不对?”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欢上他。”
“我没有怪他,他把你照顾得很好,我反倒要谢谢他。”
端木翠抬起泪眼看杨戬:“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来行不行?”
杨戬的脸色很平静,他把端木翠从怀中扶起:“端木,我们还没有谈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谈这个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干眼泪,“那我们谈,大哥,要怎么样才能留下来?”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杨戬低下眼帘,实在不忍让她失望,过了很久,才低声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没有红线。”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杨戬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杨戬的眸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说得很是艰难,“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牵线的。他没有红线,我在他身边陪他,不是顺理成章吗大哥?”
杨戬定定地看着端木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夸张,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端木翠在他的笑声中渐转不安。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你?端木,你还真是自以为是!”杨戬笑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你还真是,自以为是!”
“那是因为什么?”端木翠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些,但还是控制不住语声发颤。
“那是因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于西夏,未及娶妻,亦无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没有红线!”
死一般的寂静。
“大哥说的那个展昭,是我认识的……那个?”
杨戬也不看她,自顾自斟酒,一饮而尽。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声将几案给掀翻了,壶中琼浆倾了杨戬一身。
杨戬不动声色,将氅袍拈起一角,静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们谈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杨戬微笑抬头:“原来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还很小气。诅咒一个凡人?我杨戬还不屑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会死?”
“知道你喜欢上展昭之后,半是好奇半是愠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杨戬眸中掠过一丝惋惜,“不过这样,倒省得我费许多口舌了。他若活着,你必然舍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该死心了。夜现白昼,天有二日,我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来找你,就是想避过兄妹相争,等到你死心的这一日。端木,红尘世事,皆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凛:“为什么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为今日是展昭殒命之日。”杨戬口气疏淡,“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天命合当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声,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杨戬的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该死。”
杨戬叹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谢他对你的救助之谊。但是端木,天地之间,唯命数不可变,命数不到的时候,他若是横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数到了,任何大能者都无法力挽狂澜。你记不记得上一次,你只是延迟了梁文祈魂魄归位的时间,就遭了惩罚?你是上仙,那么你应当知道,这一次,大哥的确是无能为力。”
端木翠泪如泉涌:“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应得到好报。”
“这只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杨戬的目光落在不知几许远处,“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于世事看得也不少了。古往今来,好人并不一定都得了好报,恶人也并不一定有报应。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为不公平才是常态。展昭的确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报,封妻荫子,福祚绵长。”
端木翠不说话了,良久,她才攀住杨戬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说这些话或许对你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杨戬抚摩着她的发,“端木,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回去之后,长长地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别说是展昭,你认识的所有人,乃至这个大宋国,都已经改朝换代了。那时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么深了。”
端木翠全然没有听进去,她呆呆看着杨戬的脸,忽然道:“我记得,我刚上战场的时候,打过败仗,那时我觉得给尚父丢脸,一个人躲起来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给骂了一顿。”
杨戬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节,但还是体贴地顺着她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很少哭了,因为眼泪不能帮我打胜仗,也没什么人在意我哭还是不哭,痛还是不痛。”
“然后呢?”杨戬深吸一口气,压服下心头的酸涩之意。
端木翠面上泪痕犹湿,唇角却绽出温柔微笑来:“但是在展昭面前,我总是哭,有时不当哭,也要狠狠哭一场。”
她仰脸看杨戬:“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杨戬不知该如何答她。
端木翠轻轻伏进杨戬怀中:“大哥,我或许脾气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体,我总还是知进退的。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提过分的要求,只有一件事,请务必答应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杨戬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应过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现在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外头,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当是这样的,是不是?”
“好。”
展昭乔装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达兴州城郊外。
兴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继夏国公位之后,西夏和宋的关系便日趋紧张。李元昊先弃李姓,自称嵬名氏,此后的几年,订立西夏自己的年号、建宫殿、立文武班、颁布秃发令,并派大军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肃州,俨然已成了笼罩宋土的一块阴云。
而这块阴云在去岁隐有变电雷雨之势——李元昊称帝,建国号大夏。宋廷极为愤怒,双方关系正式破裂。有传闻说李元昊意欲对大宋谋战,也正是因为这个,庞太师所属的暗卫入松堂在兴州活动日趋频繁,希望能够刺探到更多的西夏军情,以应不测。
这一趟急令到兴州,怕是入松堂这边,有了什么纰漏。
兴州内外盘查甚严,加上党项人秃发,与宋人更是有别。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无法遮掩发上差别,若是身着斗笠帷巾,更是平白惹人生疑。因此只得远远避开,依着联络秘法,趁着夜黑无人,在尽东城墙下首处寻着了一块松动的砖石,用粉石在上画了一棵小小的松树。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队出城的马帮和一队进城的货队在城门口因为一点小事而“争执”起来。撒泼式的争斗引发了城门兵卫的哈哈大笑、指手画脚,一片扰攘之中,谁也未曾留意到马帮的一人偷偷溜了开去,再回来时,笠子帽低压,已换成了展昭。
事情的结果,马帮的马夫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头脚入城去找医馆。因着马帮出城时皆已验过路条,守城兵卫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放行。
一路上,马夫哼哼哈哈,并不露有异样,展昭不动声色,也不出言询问。不多时到了挑帘的医馆,馆中有不少求医的党项百姓等候,马夫很是恃强地大叫:“大夫,快给咱瞧瞧,再迟上一迟,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掀了掀眼皮,很是嫌恶地挥挥手:“送到后头去,空了再说。”
马夫很是不情愿,大嚷大叫着被送入了后院。求医者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出言称赞:“凭什么他先看?就该这么着杀杀他的威风!大夫,他若同你胡闹,我第一个不依的!”一片附和哄闹之声中,三人疾步进了后院。那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压低声音向展昭道:“随我来!”
展昭心中好生赞他们行事滴水不漏。
进了屋,先拐去书房,展昭心中已猜了个大概。果然,那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辄辄声过,挨着整面墙的书架移了半爿开来,露出一条向下的幽深石阶。
直到一行人进了地道,那马夫才向展昭见礼:“入松堂堂主旗下齐得胜,见过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当。”
齐得胜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听说展大人被称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剑,又称南侠,剑法卓绝,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惊人,可有这回事?”
这话说得有几分无理,只是久在北地之人,说话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并不略萦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谬赞。”
齐得胜哈哈一笑:“谬不谬赞不知道,不过兄弟只信一句话,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他自顾自说笑间,已到了一处上行石阶,石阶顶头处是一块铁板,下头缀着挂环。齐得胜先行一步,附耳过去听了听动静,这才伸手一撑,将铁板自下而上掀开。
出来四下一看,却是身在一处嶙峋假山石之中。透过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见到一爿干净宽敞的院落,和顶上瓦蓝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两步,齐得胜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还请在此稍候。”
客随主便,展昭旋即止步。齐得胜带同随行的那人一走便再无音信,空空的院落显得分外寂静。这一行虽然顺畅,展昭却是不敢片刻掉以轻心,手中紧握巨阙,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轻移,原地踱了几回。
正信步间,忽听得背后飕飕风声,似是什么暗器分上中下三路过来。展昭心下一凛,不及回身,一招梯云纵,生生将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与此同时,耳辨来势,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飞梭般旋将出去。
这一招使的回旋巧劲,那帽子看似飞去,实则打了个旋儿又飞将回来。展昭手臂伸长,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细看时,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着三支袖箭,那袖箭的样式跟他的袖箭极是相似。展昭心下生疑,正寻思处,身后脚步声起,有人哈哈大笑着迎出来:“果然不愧是南侠,这番规避的身法,你认第二,这世上绝无人敢认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过头来,就见一颀长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后不远处跟着齐得胜。那男子一身绯色锦袍,袍上暗金线绣着大爿盛放牡丹纹样,银色腰带,面貌极是俊秀,只是眸光阴鸷了些。
展昭业已猜到对方是在试探自己的功夫,淡淡一笑,举步迎上,行到丈余处,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抱拳。
只是,展昭的确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时,看似随意从腰间掠过,噌一声金石脆响,再看时,一柄青光软剑,银蛇吐芯般照着他面门袭来。
展昭变式也快,腰身一软,向后便倒。倒势看似将穷,出其不意处突地飞起一脚,直踢那人手腕。那人咦了一声,旋即回腕收剑。这一趟,展昭看得分明,那软剑回入束带之内,剑柄作扣钩,竟是搭合得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声,眉峰一挑:“怎么,还要试吗?”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过招,一两招间可见端倪,用不着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确是把好手,在下入松堂堂主沈人杰。”
展昭不动声色,回之以礼:“果然人中之杰,幸会幸会。”
沈人杰淡淡一笑,装作听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里谈。”
厅堂之中,业已备下一桌酒馔,俱是上好的精细菜色,精切细炙,一瞥之下,便让人食指大动。展昭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后,因着当地民俗,吃得更是简单粗糙,乍见到这样的精细盘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胜之地,不觉有些恍惚。
屋内熏香极是淡雅,有美人着朱红锦袍,松绾发髻,青丝如瀑,正凭着琴案抚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细流,沁人心脾。
沈人杰亲自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尝尝看。”
展昭并不贪饮,只浅浅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里小气,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过后,沈人杰单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营生。不瞒你说,自去岁狼主李元昊称帝,一直有风声说西夏要对我大宋谋战。朝廷那头急令不断,要我们尽快打探军情。”
展昭一愣,没想到沈人杰竟如此直接,此刻虽是屏退了旁人,但那抚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风声去……
沈人杰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妨,自己人。”
那美人闻言,抬首向着展昭浅浅一笑,容色极是鲜妍,这一笑更如春花初绽,光影动波。展昭面上一窘,向着那美人略一颔首:“展某多虑了,姑娘见谅。”
沈人杰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入松堂经营多年,终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质子军中植入了细作。”
说到此处,略略一停:“狼主的质子军,展大人可有耳闻?”
展昭点头:“略有耳闻。听说质子军人数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选拔善骑射者组成的卫戍部队,分三番宿卫,保卫狼主安全。只是……”他欲言又止,沈人杰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只是质子军净选豪族子弟,要植入细作……”
沈人杰唇角隐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诱还是偷梁换柱,总之,这个细作,算是植进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静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质子军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屡次擢升,算是贴身禁卫。涉及军机大事,李元昊也并不避他……所以,他为我们送出不少得力的情报。展大人,你身在开封,可能并不知道,西夏虽然现在并未大规模对宋用兵,但边境接壤之处,已经打过了几场仗。骨勒仁冗送出的情报,对我们很有用。”
展昭不动声色:“只可惜操之过急,未能戒急用忍,这几场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对不对?”
沈人杰诧异地看了展昭一眼,虽是不情愿,却不得不点头承认:“是我们目光过于短浅,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据骨勒仁冗说,李元昊并不敢肯定是谁,但是他已经开始留意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与此同时,李元昊的亲卫,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为自救也好,为解除骨勒仁冗的怀疑也好,入松堂必须有一次扰乱视听的刺杀。”
“刺杀?”展昭悚然心惊,“刺杀谁?李元昊?”
沈人杰讳莫如深地一笑,并不正面答他:“这几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军调用,也算是机缘巧合,让他无意中知晓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猎日程。”
“所以,你想趁这个机会刺杀李元昊?洗去他对骨勒仁冗的怀疑?”
沈人杰微笑:“展昭,你果然聪明。和聪明人说话,要少费许多力气。”
展昭摇头:“要刺杀西夏国主,谈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闹大,你可曾想过,李元昊可能以此为借口,与大宋交恶?”
“我当然想过。”沈人杰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所以,我们并不当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惊蛇,惊扰外围,转移李元昊的怀疑而已。点到即止,不会给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头不语。沈人杰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动,话中有话:“怎么,对这一安排,展大人有异议?”
展昭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沈人杰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这件事的安排,原本无可厚非,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沈人杰一挑眉:“愿闻其详。”
“为什么是我?”展昭一字一顿,“严格算起来,展某不是边臣,不通军务,出身江湖,行走内廷,跟入松堂的事务八竿子都打不着,圣上怎么会突然下急令,召了我来?”
“若说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说不过去。”展昭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但眉宇间的犀利之色愈来愈盛,“有什么样的事,要千里迢迢调展某前来?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沈人杰不语,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来,行至桌边擎起酒壶,便欲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虚挡:“贪杯误事,不用。”
沈人杰忽地长身立起:“丝丝,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应,他径自负手而去。
展昭面上薄怒,随即站起,忽地肩上一沉,却是丝丝纤长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错开身去。
丝丝抿嘴一笑,手中酒壶微倾,清冽玉液自壶嘴而下,将展昭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酒不沾唇,哪里就称得上贪杯误事了?展大人,请了。”说话间,两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地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们这样子,算不算得上是举案齐眉?”
展昭眸光一冷:“丝丝姑娘慎言!”
“不喝也罢。”丝丝神色自若,将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话,沈堂主不好说,便由我代而传之,展大人,坐下说话。”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节故意漏过了没有明言。”丝丝挨着展昭坐下,两手抚弄着鬓下垂发,“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李元昊的卫队多么敏锐厉害,而是沈堂主有一次潜入宫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斗之后,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这才知道兴州城内竟有这样的组织。”
展昭心中一凛:“这件事,庞太师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出了点纰漏,自然想方设法弥补,谁愿意事事报备上去,遭上峰惩治?”
展昭默然。
“适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试过展大人的功夫,一为袖箭,二为剑术,展大人觉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准头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则袖箭应该透帽而出,而非插于帽身;至于剑术,点到即止,展某无法置评。”
丝丝笑了笑:“展大人看得不错,那是因为沈堂主先前入宫的那次打斗,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功夫无法施展自如。此事对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终于理出些头绪。
“所以此次刺杀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带队。但是为了把戏做足,那个精于剑术、袖箭的‘沈人杰’又必须露面。纵观朝野,谁的剑术和袖箭功夫可与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机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风极紧……展大人,这个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杀李元昊,请展大人带队前往,一击之下,火速撤离,性命自当无虞。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几招剑式,西夏人就会知道,刺杀李元昊的,同先前潜入宫中之人是同一伙。这样,我们方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许多,来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战,骨勒仁冗可立首功,也不枉我们尽心尽力保他一场。”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展某明白了。”
第二日一早,展昭带同齐得胜等入松堂的好手数十人,先行埋伏于李元昊狩猎卫队的必经之地。
齐得胜虽然佩服展昭的功夫,但对展昭带队甚是不满:“他一个朝廷的官儿,于入松堂的事务什么都不懂,我们凭什么听他差遣?”
沈人杰冷冷锥视他一眼:“一切安排,都听展大人的。我们会坐守入松堂,敬候佳音。”
齐得胜再愣头青,这股子不服之气也终于压制下来。
时近晌午,李元昊的狩猎大队终于遥遥在望。
幡旗满目,毛旌随风,李元昊的车驾前后,俱是刀戟如林的京师卫戍人马,看这架势,近身都不可能,行刺谈何容易?
好在,只是外围惊扰,做足了声势便可。
眼瞅着车马将到,诸人将面巾蒙上,展昭低喝一声:“起。”
数十人齐齐呐喊,自掩身处冲将出来,两方接壤之处登时一片混乱。
不过京师卫戍部队,到底是李元昊精挑细选百里挑一出来的,个个应变极快。初时的慌乱过后,人人擎了夏国剑在手,逆势而袭,入战极快。展昭等攻势虽猛,不久仍被遏制在小小的包围圈中。
展昭觑到空子,长身纵起,一声清啸,以夏兵头顶为脚蹬,孤身向内锲入竟达十余丈,趁着内围惊呼之际,袖管微垂,三枚袖箭入手,向着李元昊车驾内激射而去。
沈人杰的袖箭,比之自己常用的,重了一分三两,不过,依然趁手。
如前所料,袖箭未到近前已被护卫舞刀拦下,不过事已达成,展昭也不恋战,喝一声:“走!”
身如鬼魅,形动如电,一行人得令,齐齐向一围攻薄弱处冲杀,趁着西夏军不备,撤得飞快,不多时便将西夏军的愤怒吼声远远落在身后。
撤退的路线亦是先前定下的,齐得胜领着众人撤下,正行进间,展昭忽地停下脚步,沉声道:“不对。”
十余人齐齐刹步,齐得胜愕然道:“展大人,有什么不对?”
展昭看向来路:“西夏人为什么追都不追?”
“那是因为我们撤得快啊!”齐得胜跺脚,“展大人,快走吧,过了这峡谷,前头就是孤岭山,山势险峻得很,翻过这孤岭山,也就没什么事了。就算被西夏人追上,躲在这山间,西夏人搜山亦是不易。”
展昭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得随着齐得胜疾走。方进峡谷,便觉异样,忽地听到远处破空之声,不及细想,怒喝道:“趴下!”
话音未落,就地便滚,一排白羽铜箭,铮铮铮钉入方才所站的位置。同行十数人,有两三人闪避不及,铜箭穿骨而过,一时间难禁痛楚,滚翻在地,抱着伤处惨呼不已。
展昭迅速掩身至山石之后,小心打量峡谷顶上的动静,但见峡谷之上,影影绰绰,前后都围了人,不觉悚然心惊,向齐得胜怒声道:“这撤退的路线,是你定的?”
齐得胜嗐声连连:“不是我,是骨勒仁冗,龟儿子,西夏人怎么会在此处设伏?”
展昭叹气:“或许是李元昊根本已经怀疑了骨勒仁冗,这所谓行刺,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引我们入彀,要不然,就是骨勒仁冗已经变节了。”
“那不可能。”齐得胜连连摇头,“我见过骨勒仁冗,他……”
“沈堂主!”峡谷之上遥遥传来呼喝之声。齐得胜蓦地住口,猛然色变:“是骨勒仁冗的声音!”
“沈堂主,大家相识一场,送你上路之前,聊表问候。”
展昭面上无波,静静掩身石后。齐得胜目眦欲裂,忽地跳将出来,指着峡谷之上破口大骂:“骨勒仁冗,你这个叛徒!”
“叛徒?”骨勒仁冗冷笑,“我原本就是大夏之人,自然对圣上尽忠。可笑你们入松堂,自以为小小利诱,就能策反于我?狼主将计就计,命我假意投诚,博得你们的信任,等的就是今日,将你们一网打尽!沈堂主,你怕是看不到,现在你的老巢,该是一片狼藉尸横遍地了吧。你们自诩同生共死,都是好兄弟,我还是快些送你上路和他们团聚吧。”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堂主真是错看了你……”
一声痛呼,齐得胜滚倒在地。展昭于石后看得分明,他脖颈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白羽铜箭。
“齐兄!”展昭觑着外围似是无声息,飞快地将齐得胜拖将进来。齐得胜口中迸出血沫来,上气不接下气:“展大人,这骨勒仁冗,想不到……”
“人心易变,现在说这个,于事何补?”展昭伸手按住他的创口,“噤声。”
“噤声也不会……多……活两日。”齐得胜咧嘴一笑,“想不到我老齐死时,身边陪着的,是南侠……”
展昭微笑,心中却止不住叹息。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齐得胜的目光渐渐涣散开来,“堂主是不是也疑心他,所以今日不带队,却推了……你……出、出面?只是堂主没想到,骨勒仁冗如此心狠……双刀齐下,竟掀了入松堂的……总舵……堂主……老齐地下见你来了……”他语声越来越弱,胸膛处终于再无起伏。
展昭一声叹息,伸手帮他将双目合上。
西夏人搞什么玄虚?既然已经围住了他们,缘何还不动手?展昭心下生疑,探头看时,只见峡谷之上,齐齐推出数十辆兵车来。
兵车?
电光石火间,展昭的脑袋轰的一声:那不是兵车,是西夏人的旋风炮!
西夏人的泼喜旋风炮,实则是抛石机,用于攻城掠寨。据《宋史·夏国传下》记载,有“炮手三百人,号‘泼喜’”。
只是对付几个小小刺客,何至于用上旋风炮?
这个念头方起,头顶已传来石块相击之声。这一处峡谷的山石早有皲裂,经石块猛击,更加禁之不住,呲呲裂响不绝,头顶落尘不断,紧接着是一声巨响。
展昭心中一凛,迅速飞身而出。就听砰的一声,巨石砸在方才掩身之处,泛起无数烟尘。浓密的烟尘之中,四面八方破空之声愈来愈密,耳畔不断传来己方的惨呼之声。展昭手中巨阙舞得密不透风,但是箭雨实在太过密集,忽地足踝一痛,知是中箭,方低头看时,背后又是裂石之声。展昭大惊之下,飞身撤开,奈何足上无力,到底迟了一步,背心重重挨了一下,血气上涌,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李元昊端坐行宫书案之后,正翻检枢密院的折子,忽闻门外步声橐橐,抬头看时,进来的正是骨勒仁冗和前锋卫将野力图。野力图臂上缠着绷带,行动倒是无碍,想来只是小伤。
李元昊唇角弯起:“怎么样?”
野力图面色恭敬:“如圣主所料,入松堂一班贼子果然中计,被我们绞杀于孤岭山前的峡谷中,只是……”
李元昊面色一沉,眸光暗如鹰隼:“只是什么?”
“只是那沈人杰,甚是狡诈。他身中数枚羽箭,又为重石所击,属下还以为他是死了,方近前,就挨了他一箭……”野力图恨恨,“不过圣主放心,他逃上了孤岭山,属下已派重兵封山,料他插翅也难飞。”
“射了你一箭?”李元昊的笑容甚是玩味,“什么箭?”
野力图将手中沾了血迹的袖箭毕恭毕敬奉上。
李元昊伸手拿起了细看:“我记得,先番有人潜入宫中生乱,相斗之时,留下的也是这样的袖箭。沈人杰,听说是入松堂堂主?”
后一句话是向着骨勒仁冗说的,骨勒仁冗忙道:“正是。”
“果然是个英雄,连我的前锋卫将都险些折在他手中。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个窝囊人物,也领不了入松堂了。大宋,果然还是有几个人的。”
野力图和骨勒仁冗对视了一眼,没敢应声。
“只是……”李元昊冷笑,“区区袖箭,宋人的小玩意儿,如何经得住我们大夏的重剑!”语毕扬手,就听铮的一声,袖箭钉入了墙上悬着的羊皮疆图上。
那是大宋行省疆图。
入夜。
骨勒仁冗回到家中,屏退一干守卫,径自进了卧房。
卧房中央,好一幅香艳绮丽场景,丝丝酥胸半露,绢衣不掩香肩,正偎在沈人杰怀中,举杯喂饮。沈人杰低啜两口,蓦地抬起头来,一双鹰眼精光四射。骨勒仁冗心头一凛,慌忙见礼:“堂主!”
“事情都办妥了?”沈人杰的声音阴恻恻的。
“已经办妥了。”
“李元昊没有生疑?”
“堂主尽可放心。”骨勒仁冗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李元昊深信经此一役,入松堂已被一网打尽,所谓的堂主沈人杰也将不日殒命孤岭山,自己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他却不知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时今日,才是我入松堂真正扎根西夏之日。”
“不错。”沈人杰面上终于露出笑意来,“费尽心机,虚实变幻,甚至赔上这许多条兄弟性命,终于让李元昊尽信于你。骨勒仁冗,你可不能负了朝廷期望。”
“堂主放心吧。”骨勒仁冗面沉如水,“西夏人掳我边庭,杀我父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幸遇堂主,杀骨勒仁冗,使我李而代之。在下敢不效犬马之劳?”
沈人杰微微点头,忽地想到什么,忍不住唏嘘:“倒是可惜了展昭……”
“堂主不必挂怀。”丝丝欺身上来,软语宽慰于他,“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想来展昭也不会怪堂主。说起来,合该他不幸,偏偏擅使袖箭,剑术又佳,要找一个人假冒堂主,非他莫属,这也算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退一步说……”
她语声渐低,呵气如兰:“退一步说,我听说庞太师对那个包黑子甚是不喜,想来对包黑子的羽翼也是看不惯的。这一回除去了展昭,庞太师嘴上不说,心中定是大悦,没准还会记堂主一功,你说是也不是?”
一时无话,窗外风声渐起,撼得窗棂吱吱作响。骨勒仁冗走到窗边,启牖看了看天,语焉不详:“今夜无月……天色不好,怕是会有……大雪……”
端木翠到达孤岭山时,漫山遍野,素白一片。举目看去,孤岭山像一个巨大的坟头,冷冷清清。
“哎,端木上仙。”哮天犬守候多时,很是殷勤地迎将上来,大得与整张脸不相称的鼻子吭哧吭哧冒着白气,“多时不见,更加漂亮了。”
杨戬没说话,只是冷冷瞥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立刻不吭声了。
“这山叫什么山?”端木翠茫然看孤岭山巨大的弧形山线,也不知为什么,这山,她第一眼就不喜欢。
“孤岭山。”哮天犬毕恭毕敬。
“这名字不好,大哥,改了它。”
哮天犬吓了一跳,她这口气,就像杨戬只是她的小跟班一样,你说改就改了?你又不是山神。
“哮天犬,改了它。”杨戬顺口就将责任过度给哮天犬。
“是、是……改了它。”哮天犬结巴。
“展昭在哪儿?”
哮天犬小心地看着杨戬的脸色,得到默认之后,他指了指远处的山洞。
端木翠也不理他,慢慢向那洞口走去。
“哎,主人。”哮天犬看着端木翠的背影,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她怎么就不问问我,展昭是死是活?”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哮天犬吃了杨戬一呛,蔫巴得茄子般低下了头。顿了顿,它又有发言的欲望了:“那……主人,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杨戬抬腿就给了它一脚。哮天犬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再站起时,已化了原形,尾巴左摇右摆,一条大红舌头颤巍巍地垂着。
“老实待着,等上仙出来。”杨戬冷冷撂下一句,飞身上了高处巨石,大氅一掀,偎雪倚石而坐。
远处,十几个小小的黑点,正模糊地晃动着。
杨戬的眉头皱了起来。
西夏兵这是在……搜山?
端木翠一进洞,一颗心就整个儿缩了起来。洞内虽然很暗,但暗褐色的血迹分外刺眼,迤迤逦逦,一直往内延伸开去。
端木翠的眼泪又涌出来,她顺着血迹往里走。血迹的尽头处,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下洇了一摊血。端木翠慢慢地走过去,她又想起展昭临行前夜自己做过的梦,西夏、焦土、战场。她流着眼泪,在死尸之间翻检展昭的尸体。
她颤抖着伸手把他的身子翻过来。
明知一定是他,看到脸的刹那,端木翠还是几乎委顿在地。
展昭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眼睑下浓重的暗影,唇角是暗褐色的干涸血迹,身子冰凉,冷得像块冰。
他……死了吗?
端木翠颤抖着手去试他的鼻息,只觉空空如也,又觉得还有一丝游气,反复几次,总也不能确定。巨大的恐怖慢慢蔓延开来,她抱住展昭,低头去吻他的唇,吻了又吻。
“展昭,”她晃他的身子,“你睁眼看看我,是我啊。”
展昭不答,她不死心,拼命晃他,晃着晃着,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贴着展昭冰凉的面颊大哭。
“展昭你说话不算话,你还说等我唱歌给你听……”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开始还絮絮叨叨哽咽着说话,后来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更紧地拥住展昭的身体,脑中只来回盘旋着一个念头:这个和自己这么亲的人,就真的这样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微弱的声音:“端木。”
端木翠浑身一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她低下头去看展昭,他微笑着,眸间是那么熟悉的温暖笑意。
“我都睡着了。”他的声音很低,低得端木翠得把耳朵凑到他的唇上,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后来有一个姑娘太吵了,吵得人睡不着。”他伸出手来,轻轻贴着她的脸,“端木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跟着你哭了。”
端木翠拼命摇头:“不哭,再也不哭。”
她手忙脚乱地伸手拭泪,擦得脸上一道道的,像个小花猫。
展昭笑出声来,不经意带到肺腑之伤,面色一变,唇角流出新血来。
“展昭。”端木翠伸手去揩他唇边的血,展昭捉住她的手:“端木,扶我起来。”
端木翠不敢真的扶他坐起来,只是换了个姿势,让展昭能尽量舒服地倚在她怀里,然后低下头去,静静地听他说话。
“端木,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乱说。”
展昭微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
端木翠不说话。
“人在死之前,总会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很多很多人。”
“那想到我没有?”端木翠低声问他。
“想到了。”展昭笑,“想得最多的,就是端木。”
“真的?”端木翠微笑,“真的想我最多,比大人,比家人,加起来都多?”
展昭点头。
“为什么?”端木翠眼中噙着泪,脑袋一歪,像极了以往俏皮的模样,“是不是因为,最喜欢我?”
展昭点头:“是,最喜欢你。还因为……”他的语气柔和起来,温柔看进她含泪的眼睛里,“还因为,娘有哥哥嫂子照顾,大人有公孙先生陪着,有张龙、赵虎他们照应着,但是端木,只有我了。”
端木翠的视线瞬间模糊,她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想了很久,端木要怎么办,端木要怎么办,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有谁能像我这样,把端木放到心里面去,去关心端木过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饿不饿,开心不开心,生气不生气……”
他的语气愈加温柔:“我想了很久,谁都不行。那端木要怎么办,这样一个坏脾气的姑娘,发脾气的时候没人顺着她怎么办?她难过的时候偷偷跑到一边哭怎么办?我这么心疼的姑娘,到时候没人理会她怎么办?”
端木翠泪如泉涌。
“我总怕我的福气不够来娶你,不够与你厮守,现在看来,真的是不够。”他笑,勉强伸出手去,帮她擦干眼泪,“不过,展昭这一生,俯仰无愧,自信算是个好人。我想,我应该还存了那么一点点福气。如果上天还顾念我,端木,我想帮你,拿这点福气,去换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我想了又想,端木最好的归宿,就是回到上界去。”展昭的声音很轻很轻,“那里平安喜乐,没有人会欺负你。你还有个大哥,能好好照顾你。你虽然还会伤心难过,总好过在凡间孤苦无依。是不是?”
端木翠伏在展昭胸膛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展昭伸出手去,摩挲着她柔软的细发,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端木,只有你好端端的,我才走得安心。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长时间,是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现在拿走就好,都不要了,拿这一点点的命,和那一点点福气,去换端木的平安。希望老天能听到我的心愿,让你的亲人快点找到你。不然的话,做了鬼都不安心。小时候,娘说人一旦死了,做了鬼,就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回头看了。我想,我做了鬼之后,脑袋一定是长反了的,因为放心不下端木姑娘,一定要看到你才安心……阎王看到我,会不会吓一跳,怎么有长得这么丑的鬼?”他轻轻地笑,慢慢地闭上眼睛,端木翠的泪水一滴滴打在他面上。
胳膊忽然就被人攥住了,抬头看时,是杨戬。
“端木,西夏兵就快搜到这里了……”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的脸,“他没多少时间了,走吧。”
端木翠没有动。
“端木!”
“杨戬,你放手。”她一字一顿,“你再拉我,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
杨戬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慢慢走出洞去。
不远处,数十个西夏兵正向这头过来。
“主人主人,怎么办?”哮天犬原地打转,尾巴乱摇乱摆,“上仙还是不出来?”
“都要寻死了,你敢拉她出来?”杨戬冷冷瞥了它一眼。
哮天犬叹气:“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是凡间女人的毛病,上仙真是在凡间待久了,学了不少坏毛病。”
下一刻,听到西夏兵的呼喝声,哮天犬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来了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杨戬冷笑,“自然不能露了神迹,否则是要犯天条了。”
“那要怎么办?”哮天犬反应很慢。
杨戬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也算他们幸运,可以跟上界的天神——二郎真君,实打实地过过招了。”
哮天犬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主、主、主人……你要动手?”
杨戬的身形犹如电闪,眼前影晃,再看时,已在数丈开外。
“跟凡人动手?”哮天犬还沉浸在久久的震撼中,“这不行,主人,还是我来吧,还是我……来吧!”
洞外的刀戟相碰之声传来,展昭渐渐陷入沉寂的身子陡然一绷。
端木翠温柔搂住他:“展昭,记不记得你说要娶我?”
“端木?”展昭茫然,睁开眼时,眸光已然暗淡下去,“我是在梦里对不对,端木怎么会来。”
“我听说,”端木翠微笑,“凡间的男女婚配,都是要交换生辰八字的。展昭,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八字?”展昭呓语般喃喃,“辛亥、乙酉、丙申、壬寅……”
“辛亥、乙酉、丙申、壬寅,是不是?”
“是。”他眼睫疲倦地合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叹息。
端木翠低头,将展昭平放到地上,最后一次吻他的唇,起身向外走去。
洞外数十丈处,杨戬被数十个西夏兵团团围在当中,他好整以暇地左突右闪,兵刃四下招呼,就是近不得他分毫。
哮天犬在边上看着,大红舌头拖得长长的,眸中露出又是倾慕又是崇拜的目光来。
而这一切,对端木翠来说,都像是无关紧要的布景。她在雪地上跪下来,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面无表情的刺入左手掌心。
鲜血涌出,她以手做笔,在雪地上划下一圈大大的圆盘。
圆盘的顶端,她写下展昭的名字,还有展昭的生辰八字。
再然后,她的目光转到圆盘底端,手上的簪子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写下了三个字。
端木翠。
公孙先生费了许多工夫教她写宋时的文字,她到底还是没学会,写的,还是仓颉鬼书。
她微笑着念动法咒。
半空之中开始云起雷动,有一道极小电光,穿透云层,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手。嗤的一声轻响,她的手上就多了一个血窟窿。
端木翠笑了笑,抬头看天,唇角露出讥诮的笑意来。
“还有什么更厉害的,都使出来。”她轻描淡写,“我不怕。”
第二道电光随之越空而来。
嗤的一声,又是一个血窟窿。
这诡异的天象终于引起了杨戬的疑心,他猛地转过头来,悚然色变。
“端木翠!”他怒喝,“你给我停手!”
来不及了,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方才画着圆盘的地方,突兀地升起丈余高,盘面呈墨黑色,正中一道鲜红色的上下指针微微颤动。而盘的外围,她的名字和展昭的名字,正快速地围绕着圆心旋转着。
端木翠目不转睛地盯着盘面。
“端木!”杨戬大惊失色,“你不能妄动生死盘!”
端木翠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
“生死盘的指针恰好置换你二人性命的概率少之又少,很可能轮空,也有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妄动生死盘,一定会有天谴,端木,这样做,不值得!”
端木翠笑了笑,盯着盘面,轻声道:“你不懂。”
杨戬无奈,忽地牙关一咬,手中的三叉戟化作三道金光,直取生死盘柱。
生死盘遭此一震,猛烈晃动起来,周身腾起烈焰。端木翠眸光一冷,双手伸出去,稳住了盘身。
杨戬眼睁睁看她双手在烈焰中炙烤,一颗心直如油煎一般,那十几个西夏兵俱呆了。
哮天犬幻回人形,急急窜回杨戬身边:“主人……这要怎么办?”
“怎么办?”杨戬唇角泛起苦涩至极的微笑,“在这儿等着,给她……收尸。”
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生死盘飞转的盘面慢慢停下来。
杨戬没有去看盘面,只是看着端木翠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个妹子,他其实并不太懂她。
毂阊死时,她夺战牌出战,那时自己好生钦佩她,觉得巾帼不让须眉,她并不是耽于儿女情长的软弱女子;身为上仙,他教她上界律条。数千年来,她虽然偶尔玩闹,但从不曾触犯戒条让他为难,他觉得她知进退,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妹子。他放心她,所以很少看她,她也不闹,虽然偶尔跟他发发脾气,但只要他接她去司法天神府邸小住两日,她的所有脾气都会烟消云散。
甚至知道她喜欢上了展昭,他都不担心她会违背上意执意留在世间。他只是觉得,只要将道理和利害关系慢慢同她讲清楚,她还会像从前一样乖巧听话。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谁出了错,导致这样惨烈收场。
端木翠抬起头来,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她抬头看向杨戬,似乎是想唤他:“大哥……”
第三道金光从天而降,直直刺透她的心口。
杨戬没有去扶她,他静静看着生死盘柱崩散如土,静静看她倒在地上,侧脸埋入雪中,胸口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杨戬背过身去。
早知道还是要死,早知道还是同两千年前一样的死法,成仙做什么,孤守这么多年的寂寞做什么?
杨戬突然觉得滑稽,踉跄着行了两步,哈哈大笑,面上滑过两道泪痕。
“主人……这……”哮天犬也呆了,“这、这怎么办?”
还有展昭,还有这十几个西夏兵,还有端木翠的……尸体……
杨戬疲倦地挥了挥手。
“清清场,都散了吧。”
他大踏步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