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秀微笑了一下,脚下如同生了根,一动不动:“小姐为什么不送出来给我?”
“我刚刚摔了一下,”端木翠难得这么好脾气,“懒得走动,还是你进来拿吧。”
两个人,屋内屋外,浅浅而笑的眼波背后,隐现着锋芒毕露的互不相让。
“那我不要了。”采秀忽然偃旗息鼓,转身欲走。
“喂。”端木翠下了踏凳。
采秀不动声色。她长得并不美,小鼻子小眼,眉毛略显杂乱,暗黄色的皮肤,两颊上有细小的白斑,身量瘦小,穿水红褂裙,湖绿裤子,裤脚上还绣了一对大黄蝴蝶。
即便不是扔在人堆里,你都很难注意到她,即便注意到了,也很难记住她。
但是现在,她就那样直直地站着,再大的风都撼不动一般,所有的事物都成了衬托,眸光如同静水,不知深几许的地方,涌着要人命的暗流。
端木翠没有看她,只是将那绿色包裹放在手中掂了又掂:“真不要了?”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小姐若是喜欢,就送给小姐好了。”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一点都不生气,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当着采秀的面把包裹的扣结打开,里头是一双大红色的鞋面儿,尚未纳底,面上金线绣着鸳鸯交颈。还有块盖头,也是大红色,四四方方,边上缀着红缨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新嫁娘要用的。
端木翠失笑:“送我吗?那不妥当,我还不急着嫁人呢。”
她忽然咦了一声,好看的两弯眉微微扬起:“难道是采秀姑娘要嫁人?”
“姑娘家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采秀不去理会她的话里有话。
端木翠有点着恼了。
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偏偏还嚣张到跟她唇枪舌剑毫不相让,天知道她多想把手中的东西当砖头砸过去,非砸得她头破血流不可。
想了又想,掂量了再掂量,毕竟不是过去做神仙翻手云覆手雨的时代了,现下形势不如人,辨得出她、挡得了她,但收伏不了。
要想收伏她,还得有万全的准备。虽然她不需像一般虚张声势的道士摇个三清铃叮叮当当,但是伏鬼所需的法绳、铜镜、天蓬尺之类,总还是要的。
念头就这么转了几转,面色也随之阴晴不定,端木翠忽地展颜一笑,反将包裹重新包起,落落大方地步出门来:“给。”
采秀伸手接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那谢过小姐了。”
她吃准了端木翠不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谁都心知肚明,薄薄一层窗户纸,谁也不伸手去捅,言笑晏晏,顾左右而言他,客客气气,互相道了别。
采秀是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毕竟跟她不熟,但是对于端木翠,我敢肯定,她扶着门楣儿笑得特诚挚地向着采秀挥手说着“下次再来”的时候,磨得咯咯响的银牙,说不定能咬碎铁尺。
神仙的尊严不容挑战!落架的神仙更需要得到各方的关爱和尊敬,让个孤魂野鬼欺负到头上来,她还要不要混了!
因此,当采秀的身影隐没于巷口时,端木翠立刻就不笑了。她气得心口疼,太阳穴突突乱跳,于是她效法西子捧了片刻心,这也是效颦的一种,因为地球人都知道,西子捧心那叫一个眉尖微蹙我见犹怜,哪像这位姑娘捧得杀气腾腾、眉眼带煞。单纯从美学鉴赏角度来看,东施都甩她三条街。
她还撂狠话:“你死定了!”
展昭到的时候,日头刚刚开始斜着往西走。其实宫里的事还没完全了,他提前向包大人和圣上请了辞,只说有要事。
在包拯和圣上眼里,展昭是个极其守礼极其省得分寸的人,他说有事,那一定是要事;他若说是要事,那一定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梢。
于是无多话,当即便准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展昭的要事,只是一顿人约黄昏后的家常便饭。
行文至此,请容我掩面三分钟。
是的,你们没猜错,女主角不负众望,跑了。
展昭到的时候,刘婶在灶房里忙着擀面条,灶上的铁锅里煮着鸡汤,突突突滚着泡。香气从灶房里一直飘到院中,慢慢笼罩住院子里零落堆着的法铃、镇宅镜、铁扁磬、木制法印、桃剑、甘露碗,靠墙的地方散着令旗倚着幢幡,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幢幡的帜角便微微掀动。
展昭吓了一跳,若不是鸡汤的香味太过浓郁,他还以为这里要开一个道场的斋醮科仪。
他还没回过神来,刘婶已经小跑着出来,两手沾着面屑,讷讷道:“那是端木姑娘买的。”
天知道,她采购归来,这姑娘就问她借银子,刘婶之前得过展昭示下,端木姑娘想买什么,由得她去,是以赶紧将银子双手奉上。
择菜洗菜的当儿,刘婶还畅想了一番端木姑娘会买些什么,是胭脂水粉呢还是绢帕罗裳?古琴箫笛还是笔墨纸砚?这姑娘模样儿讨巧,定是温柔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巧自己的侄女采秀要嫁人,没准能央端木姑娘写幅喜字……
谁料到她今次看人的眼光左到了姥姥家,这姑娘抱着一堆法器回来,后头还有伙计帮着搬送的,鼓儿磬儿旗儿幡儿,慌得她以为端木翠要出家做道姑,一时间惊得双目发直,捂着心口连念了七八句阿弥陀佛。
这一念把端木翠念叨得十分感慨。严格论起来,她应是道家神仙,这么几千年下来,眼见佛教香火旺盛,心中难免愤愤,私下里也是颇有微词。唏嘘之余,深感自己肩负光大门楣重任,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定要迈出掷地有声的第一步,于是追着刘婶问出采秀家住何处,然后携带道具若干,一阵风般呼啦啦刮出门去。
“采秀?”展昭眉头微微皱起。
“是老身的侄女儿。”刘婶赶紧添一句,想了想又自作聪明臆测,“都是年轻姑娘家,想来投了缘,有些体己话要说。”
带着道家法器去跟人说体己话儿?展昭无语凝噎,半晌才又发声:“采秀姑娘家住何处?”
采秀家住东城近郊,和端木翠的新宅子南辕北辙,两个方向。
展昭步履如飞,开封城中的老住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隔着大老远便让开道去,然后凑至一处猜测着是什么样的案子又劳动了开封府的展护卫。
也有头遭儿进城的,伸长脖子看热闹,满眼的羡慕,心中琢磨这繁华地头儿的人就是不一样,相貌英俊出众不说,跑起来都赏心悦目,衣袂掠风,真是看你千遍都不厌。
饶是紧赶慢赶,快到东城郊时,日头还是落到了檐角之后。淡灰色的暮霭自四面八方慢慢汇聚过来,街巷两旁的屋内渐自透出摇曳而暗淡的烛光来。
过了这条街巷,就是采秀的住处了。展昭的步子有些急乱,他觉得红色官袍的前襟有些碍事,伸手略略向旁撩开了,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句话从左首一间铺子里飘了出来,没头没尾。
“那新郎官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展昭猛地刹住了脚步。
稳住身形的刹那,他才发觉双腿竟有些微的战栗,心也跳得厉害。
展昭暗笑自己太过紧张,轻轻吁一口气,向着那间铺子走过去。
铺子的门楣有些老旧,匾额的漆字多处斑驳。近郊的商铺多是如此,上门的客寥寥,自己也无心梳洗,任由破落。
这是一家帮人裁剪衣裳的衣坊。
黑色的尺柜上,立着盏铜油灯,光焰小小,勉力照亮身周丈余处。尺柜后头立着衣坊里的伙计,面上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他的对面,是那位约人吃饭继而失约的姑娘,抱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嫁衣的裙裾闲闲拖在地上。
端木翠没有看到展昭,只是向着那伙计,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新郎官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那伙计张了张嘴,正要答她,忽觉得光影一暗,经验使然,知是有客上门,忙抬头向外看去。原本面上堆了笑要招呼客人,待看到展昭一身官服,心头咯噔一声,反哑了声。
端木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展昭?”
“展、展大人?”那伙计听过展昭的名头,知是开封府尹的左膀右臂,心里更慌了。
展昭温和一笑,示意那伙计无须挂心,然后伸手将拖到地上的嫁衣裙裾提起了些:“你买的?”
“嗯。”端木翠将嫁衣展开了些,“好不好看?”
料子算不得上好,但色正丝密,簇簇新,陡然间这么一展开,眼前流泻开一片鲜艳夺目的喜庆。展昭唇角微扬:“好看。”
“那个……姑娘,新郎官的衣裳……”伙计自尺柜后递过来一件。
端木翠将嫁衣塞给展昭,自己将衣裳接过来,抖开了细看。其实样子无甚特别,展昭看来,也就是一件红色的男衣罢了,她却看得仔细,末了似乎还想找人比画比画,目光那么一溜,就停在了展昭身上,俄顷发现了新大陆般咦了一声,奇道:“展昭,你每天穿着新郎官样的衣裳干什么?”
奇了怪了,这身官服他在她面前又不是第一次穿,她今日反觉得不顺眼了?
她却是问了便忘,将手里的衣裳又往展昭怀里一塞,向伙计道:“其他的也包好了给我。”
伙计应了一声,又从尺柜里递出大红色的尺幔和布帐,叠得方正,用红布包好。端木翠这头接过来,那头又塞到展昭怀里。
“哎……”展昭两手抱得满满,最后一个布包摞得老高,几乎遮了他的眼,他忍不住抗议。
端木翠在付账,伙计在收钱,总之是没人理会他。
出了铺子,这姑娘总算良心发现,帮他拿了几样。
展昭此时才觑得空子问她:“你买这些做什么?”
“成亲啊。”她答得理直气壮。
展昭不走了。
端木翠走了几步才发觉展昭没跟上来,她回头看他。
“谁成亲?”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我啊。”
展昭面色一沉,不说话了。
端木翠先还笑嘻嘻的,等着展昭再问她,谁省得展昭非但不问,连看都不看她了,眼帘低垂,面沉如水,只是立于当地,有风过,衣袂轻掀。
“哎,展昭。”她等得不耐烦,只得开口唤他。
“哎,展昭。”她只好走回去,仰了脸看他。
“哎,展昭!”她急了,拽住他的袖子,“展昭。”
展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端木翠语气软下来:“不是我成亲。”
“那是谁?”
于是我们把时间拉回到这姑娘风风火火出门去的时刻。
话说这姑娘携天蓬尺和法索,一路杀气腾腾,探得采秀住处,先是按兵不动,以免殃及旁人;待得采秀独自出门汲水时,暗暗避于一旁,念动法咒,法索加身,直把采秀捆得结实,这才得意扬扬地自避身之处出来。
采秀挣了几下,见她出来,面上的惊惶之色反消了去,身子挺了挺,淡淡道:“原来是你。”
端木翠抱臂而立,如沐春风:“怎么,没想到吧?”
她的意思是:没想到会是我吧?
哪知采秀嗯了一声,镇定自若:“我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
一棒子砸过来,端木翠气得险些没栽过去。
横竖采秀被绑着,料她也跑不了,端木翠决定用神仙的胸怀感化一下她,于是跟她理论:“收伏鬼怪降妖除魔,我怎么就小心眼了?”
“人分好坏,妖鬼也分善恶。就算我不是人,我也没有害过人,你凭什么抓我?”
在端木翠以往的收妖生涯中,从来不缺对答环节,而采秀提出的问题,她实在已经总结出一套回答的套路了。
“既然分了阳世阴冥,就要各安各处,难道妖不害人,就容得人和妖比邻而居?这就如同山泽猛虎入了闹市,老虎说自己不吃人,市井人家就容得它闲庭信步走街串巷了?”
采秀愣了一下,咬牙道:“不公平。”
“想要公平去问阎王爷讨,阳间可没人审得了你的冤。再说了,”端木翠越说越气,“你只不过是一缕残念,不能立于灼日之下,你能走街串巷,分明就是吸附采秀的阳气归为己用,令采秀折损阳寿。况且我听说你还要嫁人,这不是害人是什么?还说自己没有作恶,单凭以上两条,我足可打得你灰飞烟灭。”
采秀沉默了一下,半晌意有恻然,叹息道:“我的确是对不住采秀姑娘。”
“那你嫁的人呢,你就对得起了?”端木翠不满,“我问过刘婶,听说是个赶货帮的年轻后生,从小跟采秀一同长大的。他二人情投意合,你从中搅和什么?”
采秀突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我要嫁的不是他。”
端木翠这一下吃惊不小:“那你要嫁的是谁?”
“那她要嫁的是谁?”展昭此刻的惊愕,并不比当时的端木翠来得小。
端木翠叹了口气:“跟着我走,你就知道啦。”
于是展昭不再多问,只是跟着她走。两个人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渐渐走到了荒郊,两边渐无人家,荒草没过了脚踝,打眼望去,极目处一片漆黑,无一丝光亮。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展昭提醒她:“端木,你小心。”
话音未落,自己脚下反趔趄了一下。端木翠噗地笑出声来,忽地站定身子,伸臂遥遥前指:“就是那儿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觉黑魆魆的一片,过了片刻才辨出是个屋宅轮廓,似乎还是个大户人家。展昭奇道:“这一带还有人家?”
端木翠摇头:“早荒废了。”
俄顷走至近前,大门已朽了一半,右首边的一扇门轴脱落,松松地挂将下来,恰留出一人大小的缝隙。门边跌落了一只风灯,灯身破了几处,勉强还能用。
端木翠俯身将风灯拾起,向展昭道:“展昭,火折子。”
展昭将怀中的布包拢了拢,腾出手来掏出了火折子。方点着了,风一时大起,又吹熄了去。展昭往檐下避了避,再点着,才凑近风灯,一阵风过来,火头扑跃几下,又灭了。
展昭没法,道:“端木,你过来挡着些。”
端木翠应一声,站到展昭对面。展昭俯下身子,如同半穹状小心地护住火折子,端木翠也俯下身来,将展昭护不住的一边遮紧。两个人,似乎笼出了一方小小天地,风雨再甚,也浸渗不入。
哧的一声轻响,伴着淡淡烟气,焰头终于燃起,端木翠喜道:“好了。”
展昭微笑看她,新起的焰光如同淡淡的粉黛,在她的眉目间温柔着色。迤逦施下的妆容,这世间最好的粉黛都难描难画。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声音都听不到半分,展昭恍惚中忽然有种错觉,天地之间,只此时此处,是亮的、暖的。
他小心地将火折子凑近风灯内芯,未几,晕黄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糊纸,将身周丈余处点亮。
两人小心地自门狭缝处进去。院子里更是寂静,终年没有人的模样,提灯四下一照,朽烂的家什东倒西歪,许是被风灯的光侵扰,有不知名的长节虫子,飞快地从家什上爬下,没入齐膝深的荒草之中。
端木翠引着展昭从廊下走,廊沿处有深深的雨窝儿,雨窝儿里积满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檐角,从飞檐上滴下的雨珠,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才会在铺阶的板石上剜出这么深的雨窝?
正失神间,端木翠已拐进旁侧一间厢房。风灯的光晃进去,满室的尘土,正中一摊灰烬,生过火的模样,旁边歪着一个破钵盆,盆里还汪着些羹汁。
风灯转向另一个方向,展昭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蜷缩了个老头儿。他已经很老了,干瘦,面上的斑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身上盖着一件破洞连着破洞的皮袍子,毛边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仅剩几缕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颜色。老头儿睡相粗鄙得很,一条腿大大咧咧地伸在外头,光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舒服,拧着眉头哼啊了一声,伸手去挠脖子。抬起手的时候,展昭看到他鸟爪样枯瘦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积着厚厚的垢。
“喂,张文飨。”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很大声地叫他,“就要当新郎官了,怎么能睡着了?”
张文飨?无论如何,展昭都无法将这个斯文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斯文扫地的老者联系到一起。
张文飨吓了一跳,茫然地睁开眼来。出于迟暮者的老迈,溷浊的眼眸过了许久才慢慢聚到一处。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点表情,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什么。
端木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说话漏风,像是和着黏住喉咙的痰。事实上,自见到这个人开始,她就从未听清楚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今晚你要成亲,不要再睡了!”端木翠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大声地讲。张文飨似乎听明白些了,又哼啊了句什么,口水顺着嘴边流下来。
端木翠叹了口气:“展昭,我们去布置新房。”
两人穿过回廊去后院,风拂在草尖上,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不可名状的动物在暗中追逐着他们的步子。
端木翠有点紧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张文飨,”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一方才子。”
“那是什么时候?”展昭的声音很轻。
“不知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天下初定,或者还没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展昭失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年轻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大宋。
“静蓉说,张文飨写得一手好词,文辞绝妙处,不让李后主——静蓉就是附在采秀身上的那一缕残念。”
李后主?违命侯?亡国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泪洗面、仰人鼻息,连枕边人都无法庇护。坊间传言太宗觊觎小周后美色,数次强留小周后宿于宫中,小周后每次归来,都是又哭又骂。
说起来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时略有耳闻。他并不热衷探听这些私帏之事,只是对凌辱弱质女流之人深为不齿,及至后来跻身庙堂,对皇家之事更是三缄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后主,他也想不起此节。
只是李后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后主比张文飨,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兵荒马乱之际,更是文士贱如蒲草,飘零横死者不计其数。
也不知这张文飨如何支撑,才走到这老迈凄凉、招人嫌恶的晚境。
“静蓉是张文飨未过门的妻子,两家逃难之时,遭遇流匪,仓促间各奔东西,说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届时完婚。之后静蓉历经千辛万苦,带着一个丫头回到老宅,两人变卖了些什物,苦苦支撑,只等张文飨归来。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归返,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命中又有劫难,左近的一个恶棍觊觎静蓉美色,又欺她无依无靠,寻了个晚上,纠结了群人,洗劫了这宅子,糟蹋了静蓉不说,还杀人灭口。”
展昭猛地刹住脚步,怒喝道:“混账!”
端木翠也停下来,愣愣地看了展昭一会儿,垂下头去,伸手掩住风灯糊纸上的裂缝。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许久才轻声道:“也不知为什么,即便黑白无常收走了她,还是有一缕残念留了下来。”
“她就一直留在这宅子里,每天都倚着门栏等张文飨归来,归来了好成亲。”说到这儿,她唇角掠过一丝讥诮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总有六七十年,那张文飨居然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奇怪了,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牵住他绊住他,要六七十年这么久?”
展昭默然。
“静蓉终于等到了他,高兴坏了,就想着终于能成亲了。可是她不是人,张文飨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所以她附上采秀的身,去张罗自己和张文飨的婚事。”
“我和静蓉聊过,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主见、明事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上,她偏执得像是失了常。张文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发生过什么事,她什么都不问,满脑子就是成亲。”
端木翠顿了一顿,她的呼吸急促得很,胸口起伏得厉害:“展昭,你见到那个张文飨了,根本就已经老得痴呆了,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他话都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的人,静蓉为什么还要同他成亲?”
黑暗中,她的眸光尤为莹亮,像是噙了泪。
“我在想,这张文飨,说不定早在别处成亲生子,过了许多年安稳日子,谁知道老来颓丧,无依无靠,所以倦极归乡,回老宅看看,根本不是为了当初和静蓉的承诺,他哪里还记得要同静蓉成亲!”
“谁知道静蓉就是钻了这牛角尖。我不许她附采秀的身,要把她打落轮回,她苦苦求我,说是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先成了亲。她等了那么久,她求我再给她点时间,让她成亲。”
“展昭,你说,她成这个亲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意义?那个张文飨,那个快要死了的人,什么一方才子,什么诗词绝妙,都是个……屁!”
她憋了半天,忽然就骂了句粗话。
展昭微笑,柔声道:“那你还不是答应了她?非但如此,还为了他们四下奔走,张罗婚事。”
“我可不是为了他们。”端木翠急急反驳,“我只是觉得静蓉可怜,别的事情都看得通透,独独这件事,简直可气到可恨!”说到可恨二字,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大步往前走,负气似的踢开大厅的门。老朽的门扇吱呀了一声,向内翻倒下去,呛人的尘扬起,端木翠后退两步,呛咳了几下。
展昭紧走几步,将端木翠手中的风灯接过,斜斜插在另一爿门扇的高处。风灯微微晃了几下,灯影忽大忽小,借着灯光,他看到厚厚的积尘、破烂的幔布,还有屋角高处一层缀着的蛛网。
“这要怎么布置?”展昭有些发愣,把这样的地方打造成新房不是不可以,但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端木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收拾?有个新房的样子就好。”
她把怀中的布包一股脑儿摊到地上,解开包着红幔的布包,将幔布的一头扯起:“这个挂在梁上好不好?”
展昭仰头看了看梁木,正待开口,她又摇头道:“没有挂钩,挂不住。”
展昭笑道:“那也未必,你将幔布带上去,我来挂便是。”
端木翠半信半疑,想了想道:“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她身形轻举,倏地向梁上飞身而去,手中红幔迤逦展开,艳红色的丝密绸布一路向上延伸,直如铺开一条波光潋滟的飞天之路。
顷刻之间,她的身子已跃过大梁,将手中幔布往梁上随意那么一搭,促狭道:“展昭,该你了。”
绸布软滑,哪里搭得住,几乎是她开口同时,搭在梁上的幔布已滑落下来。展昭微微一笑,袖口微垂,腕上一甩,但见袖中寒芒一点,一枚寸余长袖箭破空而去,势头疾如流星,力道却拿捏得好,穿了那幔布,却不刺透,反将幔布的下垂之势带起,噌一声轻响,牢牢钉入粱中,几欲没羽。仰头看去,就如同一个铆钉钉住一般。
端木翠愣了一下,旋即展颜:“展昭,这个好,你再来。”
说话间,她托起幔布另一头,飞身向梁柱另一边而去。展昭这一次却动得比她更快,腕翻如电,几枚袖箭隔空而去,待得端木翠跃下,最后一枚袖箭恰好射完。
抬头看时,偌大横梁之上红幔招展,每隔丈余就有一枚袖箭铆住,将尺练幔布间隔成半月形的几个垂幔,兀自还在轻轻晃动,衬着风灯灯影,突然间就漫溢出了几分喜气。
端木翠大喜:“展昭,你怎么想到的?”
展昭笑而不答,将手中布包放下,解开看时,非但有帷帐嫁衣,竟还有一大沓喜字,想来是衣坊送的。
端木翠将两边的衣袖往上卷了卷:“展昭,你帮我把喜字贴上。”
“怎么贴?你连糨糊都没有。”
“有啊,也在包袱里。”她小跑着过来,蹲下翻检几个包袱,然后连呼糟糕,“漏了!”
展昭低头看去,只见那糨糊是装在碗里的,外头用几层油纸包住,再拿绳结好。
“只漏了丁点,不打紧的。”展昭将那沓喜字分了一半给她,“你贴这边。”
窗上、棂上、门上、柱上,大红喜字张张不漏,展昭却愈加感慨。他亦曾贺过好友大婚,那时节鞭炮齐响锣鼓喧天,何等喜庆热闹,现下虽是在贴喜字,但是棂木朽烂,潮阴生霉,梁柱上一个微颤都带下大蓬灰尘来,呛得人口鼻发涩。
端木翠贴得比他快,她去到门边把风灯取下,搁在厅堂正中,小心地将手中最后一张喜字贴在风灯上。
原本晕黄的灯光顿时就转作了微醺的烟红。
没有歇坐之处,也亏得端木翠想到,拖了几张吱吱呀呀的椅子过来,红布一蒙,姑且充作是床帏。
死气蔓延阴冷潮湿的破败厅堂,因了这帷幔、喜字、临时拼成的床帏还有灯光,竟十足有喜堂的模样了。
新房备好不多久,采秀就到了。她怀中抱着一个孔明灯,细细的竹篾支架,棉纱包壁,腋下居然还夹着一摞袋子,有面袋有麻袋。她把孔明灯放下,将袋子递给端木翠,连清秀都称不上的脸上带着几丝潮红:“端木姑娘,这个……”
“这个是干吗的?”端木翠有点糊涂。
“要铺在新房的门口,新娘子踩着一个一个袋子走,这叫传代。”
展昭看了看采秀,又看了看墙角处昏昏欲睡的张文飨,同端木翠一样,他也无法理解采秀的执念。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有怀着执念的人,也就没有这许多难解难量的故事了。
端木翠没有多说什么,拿了袋子往新房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静蓉。”
“我知道。”采秀微微一笑,竟现出与容貌极不相称的娴雅和妍丽来,“我不会让端木姑娘为难的,成亲事了,我会马上离开采秀姑娘的身体。”
端木翠嗯了一声,转身离去。采秀怔怔看了她许久,这才回过身来,面上浮起动人而又温柔的神色。
她捧着那袭新郎官的衣裳,挨着张文飨坐下,柔声道:“文飨,我们成亲了。”
张文飨眼皮耷拉着,他还在睡,睡梦之中,喉咙滚了一下,咕噜咽了口口水。
展昭就站在旁侧不远处,自始至终,采秀,或者应该说是静蓉,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在她眼里,再多几个展昭,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张文飨,这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男人。
这真是展昭生平经历过的最最奇怪也最最印象深刻的婚礼了。
没有宾客,没有酒馔,没有祝福,也没有未来。
静蓉扶着路都走不稳的张文飨,火红的嫁衣拖在地上,背后似是延开一条混着荆棘和血泪的路。她的一生是什么样子的,端木翠并没有太多地描述,寥寥几句就概括得干净,但是这条路,静蓉自己走了六十余年,做人的时候在走,死后也从未停下,最后,终于走到了今夜的新房。
红盖头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展昭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想见该是怎样的虔诚。
临到新房时,张文飨忽然睁大了眼睛,眸子有片刻聚焦,又立刻暗淡下去。他的衣裳很不合身,过分宽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宽袍广袖罩了个骨架子。
说到底,这是静蓉一个人的婚礼,张文飨只是个借来的摆设而已。
没有夫妻对拜,也没有冗杂烦琐的仪式,直接送入洞房。门扇坏了一半,没有门可以关,端木翠很知趣,去拉展昭:“我们走。”
路过先前张文飨栖身的房间时,她拾起了那个孔明灯。
说是要走,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们在前院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都沉默着。从这个角度,可以隐隐看到后院透出红色微光的那间新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翠叹了口气,把边上的孔明灯拿过来搁在膝上,背倚着展昭的肩膀在孔明灯上用手指点画着什么。
“写什么?”展昭好奇。
“符咒啊。”她懒懒答道,“静蓉的残念离开采秀之后,就会护庇在这孔明灯中,然后带归酆都。”
“你的法力还管用?”
“这哪需要什么法力?”端木翠对展昭贫瘠的想象力表示不满,“任何一个有点道行的道士都可以的,哎,你别动,动了我怎么靠?”
做靠垫的,自然应该安稳如松,这才能保障消费者使用的舒适度。
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想起在冥道时当人枕头还不讨好,今次又要沦落到做人靠垫的地步,展昭觉得不能再沉默了。千年之后我们的迅哥呐喊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灭亡绝不是南侠该选择的路,因此南侠决定爆发一下……
爆发的导火索正在哧啦燃着……突然!
端木翠居然整个儿倚到他怀里去了。
“这样好。”她把孔明灯搁在一边,胳膊架在展昭屈起的膝盖之上,还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下,“好像个椅子一样,两边有扶手,上面……”
她抬起头,正对上展昭的目光。
“上面怎么样?”展昭面无表情。
“上面……”端木翠噗地笑了出来,“上面还长了个头!”
展昭差点儿晕过去,他忽然两臂用力,一下子把端木翠给扔了出去。
他是真扔,没怎么手下留情。
所以端木翠当着他的面,掉到屋檐下去了。
当然没有预料当中的砰一声,凭她的功夫,若是真摔着了,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但是她也没重新爬上来。
檐下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人都没有。
顿了一顿,展昭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端木?”
没有声音,被抛下去的端木翠,像是被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展昭有点慌了,站起身来,疾步向檐边走。
离着檐边尚有寸许,下面忽然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来,一把抓住展昭的足踝,伴随着端木翠的怒喝:“展昭,你敢扔我!”
说话间,她猛地将展昭的足踝向外一拉。
展昭机变迅速,一个倒身后钩,腿上用力,向上挑起。腿力毕竟强过女子臂力,竟把端木翠整个身子都带出了檐角。
端木翠变招也快,中途便撤了手,横腿去扫展昭下盘,力道够狠,毫不容情:“展昭,你敢扔神仙!”
展昭身形跃起,避过她这一扫,哪知方将站定,她手刀又到颈边:“你敢扔我!”
于是场景有些混乱,拆了几招后,也不知是谁先停手的,两人不打了,站在颤巍巍的檐边,脚下檐瓦松动欲坠,檐土蓬蓬地往下掉。
“你敢扔我!”
“摔不着的。”
“万一真摔了呢?”
“我知道摔不到你的。”
“万一摔了呢?”
两人对答陷入摔着还是摔不着的无限循环模式,展昭忽然伸出手去,搂了她的腰,向着檐下便倒。
端木翠大脑立时短路:这是要干吗?吵不过她要同归于尽?
好在檐角距地面不高,没时间让她多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是一声坠地闷响。两人没入潮湿的荒草之间,她却没有摔到,因为展昭就垫在她身子底下。坦白说,软绵绵的,她垫着还挺舒服的。
展昭的手臂还环着她的腰,人却没声息了。
“哎,展昭。”端木翠伏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脸,“你不会就摔死了吧。”
没声气。
“这么矮你也能摔死?”端木翠纳闷了,侧耳听了听展昭的心跳,怦怦怦跳得还挺有力。
“真摔死了。”史上第一庸医下诊断。
半晌,展昭慢吞吞道:“姑娘,我早说了你是摔不着的。”
“地上多脏啊。”端木翠叹气,身下的泥是湿的,没准有地方还汪着水,“快起来。”
“端木。”展昭忽然叫她,喷出的气息暖暖的,她的耳垂直发痒。
“嗯?”
“我小时候很皮的。”
“啊?”端木翠有点接不上茬,“你小时候?”
“谁没有小时候。”展昭微笑,伸手将她垂在自己面上的发丝温柔拂到一边,“那时跟着师傅学艺,几个师兄弟互相打闹。有一次也是这样,一失足把师兄踹到了水里去。”
端木翠静静听着。
“师兄也像你一样,入了水就不再出声,隔了一会儿水面上平静下来,我以为师兄淹死了,害怕得不得了,站在水边哇哇地哭。”
端木翠轻声笑了一下。
“后来师兄一下子就从水里冒出来,把我按下水去,灌了个水饱。隔了几天,我也故技重施,喂招时装作被师兄打晕了,趁他发愣时,翻身起来,把他按倒揍个半死。”
“有时候玩累了,和师兄弟们去草丛里躺着,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展昭的眸光带着浅浅笑意,“草汁和泥水沾在衣服上洗不掉,回去之后,被师父罚蹲马步,师娘在旁边帮我们洗衣服,一边洗一边骂,活该。”
沉默了一下,他忽然轻声道:“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那你那些师兄弟呢?”
“不知道。”
“不知道?”端木翠惊讶。
“那是最初学艺的时候,跟的一个教头师傅,很多人家都把孩子送过去学武,有练了一两个月的,有练了三五个月的。师兄弟都换得很快,我练了没多久就回家读书了。后来拜了一个异人为师,那是真正的学艺,很辛苦,师父的弟子很少,师兄比我大很多,没人同我玩闹。我一直很怀念最初和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
“这样玩闹吗?”
“嗯。”
“这都怪你吧。”端木翠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不能和包大人、公孙先生他们玩吗?比如把包大人从屋顶上扔下去,包大人装死吓唬你,趁你不注意时一把按住你,押到虎头铡上铡个干净……”
展昭先是哭笑不得,后来终于听不下去了,腾地翻身起来,一把反剪了她的手腕:“你这个死丫头……”
端木翠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原本还想编派一下公孙策的,现下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展昭忽然咦了一声,松开她的手腕:“端木,孔明灯。”
端木翠心中一凛,急忙仰起头来。半空之中,那个竹篾棉纱的孔明灯飘飘悠悠,正向着高远处而去。
端木翠吁了口气:“静蓉走了。”
这倒是在展昭意料之中:“那她都不同你道个别?”
“或许她来找过我,那时……”端木翠忽然不说话了。
那时,她与展昭戏耍玩闹,全然忘记了身外之事,静蓉或许来过,在旁侧静静看他们,最终没有上前打扰。
展昭亦想到此节,沉默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是和端木翠异口同声:“张文飨!”
此刻,张文飨也许是这世上最安闲的人了。
他四仰八叉地睡着,然后翻了个身,大红色的喜服上满是褶皱,前襟被涎水湿了一大块。
采秀委顿在一旁,展昭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给了端木翠一个安心的眼神。
端木翠瞪着张文飨,忽然就来了火气,几步过去,大声道:“喂,张文飨,你就这样睡着了?”
张文飨眼皮动了动,好像是要睁开。
端木翠咬牙:“你今天和静蓉成亲,她同你说了什么?她已经走了,你居然还睡得着?”
张文飨皱了皱眉头,自然地翻了个身。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想去扳张文飨的身子。
“端木!”
回头看时,展昭正俯身抱起采秀:“走吧,送采秀回去。”
“那他……”端木翠不甘心。
“静蓉都已经走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送还采秀的时候,展昭的动作很轻。她的家人只是普通的百姓,根本听不到门扇的轻响和刻意放轻的足音。
掩好了门出来,端木翠站在屋前等他,仰着头看墨漆一样的夜空,似乎还在寻觅那盏孔明灯的影子。
“展昭,”听到展昭的脚步声,端木翠没有回头,还是执拗地看天,“你说,新婚之夜,静蓉到底和张文飨说了什么呢?”
“早知道该去听个墙角的……”她低声喃喃。
“你没听到吗?”展昭惊讶,“说得那么大声,你都没听到?”
“你听到了?”端木翠更惊讶,“说什么了?”
“静蓉说,”展昭皱着眉头做出极力回忆思索的模样,“外面的那位姑娘,说好了等人家吃饭,结果把人家支使了半夜不说,连水都没给送一口……”
刘婶早已睡下了,锅里的面条微温,糊成了面疙瘩。
端木翠把碗里的鸡丝、火腿丝、肉丁儿统统挑给展昭:“这个给你,这个给你,这个也给你。”然后捧着清汤白面碗看展昭,“嗯?”
“嗯。”展昭还以为是让他快吃,用目光稍稍致谢,正准备大快朵颐,端木翠急了。
“哎哎,我把荤的都给你了,你不得把素的都给我啊?”
合着是这意思,展昭咽了口口水,只得把碗里的菌菇片、笋丁都挑给她,想了想又有点不甘心:“这面是鸡汤下的,里头无论荤素,都沾了荤腥,你能吃?”
这个问题提得很是尖锐,端木翠思考了一下,严肃道:“我可以忍一忍。”
然后她带着大无畏的忍耐和牺牲精神开始喝面汤,吃得挺乐呵的,鸡汤煨的笋丁菌菇,味道的确更好些。
展昭不吃了,盯着她看了半天:“既然已经沾了荤,横竖是破了例,再吃点荤也没什么。”
“那不行。”端木翠表示自己的原则性很强。
“你都已经喝了鸡汤,那跟吃荤的有什么分别?”展昭纳闷得不行。
“当然有分别了。”端木翠振振有词,“这就好比我把一个人打得半死跟打死,你说有没有分别?”
这是多么让人发指的歪理啊,展昭动容:神仙的队伍实在是太良莠不齐了,没准就是因为像端木翠这样的神仙多了,世人才觉得位列仙班不过尔尔,当上神仙也不见得多光彩,不如脚踏实地追求人间富贵。
两人就着微弱的昏黄烛火埋头吃面,吃了一半,端木翠又出幺蛾子了:“展昭,我真是可怜。”
“哪里可怜?”展昭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
“堂堂一个神仙,半夜在这里吃面,还是冷的。”她把筷子头含在嘴里,开始顾影自怜,“堂堂一个神仙啊。”
“而且吧,要是不认识你的话,连面都没得吃。”说到这儿,她忽然觉得应该增加一点和展昭的互动,“哎,展昭,你说,如果不认识你的话,我现在在干吗?”
“讨饭吧。”展昭答得飞快。
“我怎么会讨饭?”端木翠不满,“怎么说我也有一技之长,我好歹也做过将军。”
“那从军?”展昭瞥了她一眼,“不过除非你女扮男装,否则军中也是不收的。”
“从军……”端木翠不想从基层从头开始,“就算女扮男装,还不是做个新丁。”
“你的意思是要做将军了?”展昭白她,“那你嫁入杨家好了。”
“杨家是哪一家?”
“就是天波府……”展昭话到一半,忽见这位姑娘目光炯炯,顿时心生警惕,“反正你也嫁不进的。”
“我怎么就嫁不进了?”端木翠不服气。
展昭想了想,慢吞吞道:“杨家的人都是自小定亲的,你这样中途杀出来,只能做妾。”
“那不行。”端木姑娘一贯有原则,“那太丢人了。”
展昭无语,看来还是做妾事小,丢人事大。
“我还有一身功夫,实在没法子也可街头卖艺的。”端木翠开始点数自己的其他特长,“不过卖艺也太辛苦了……”
“或者卖卖字画、弹弹琴什么的……”
“你还会琴棋书画?”展昭大吃一惊。
“我怎么就不会了?”端木翠有点着恼,“我在瀛洲待了两千年,两千年什么学不会啊,就算是猪……”
她及时住口,展昭憋笑憋得很辛苦。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很多少年成名之人浸润的无非也就是那十几二十来年的功夫,这姑娘就算脑袋不灵光,她胜在时间多,即便没有很高悟性,成不了画家她可以成画匠,成不了书法家她可以成写文书的……
如此一想,展昭顿时对端木翠刮目相看。
“你闲着无聊时,都学过些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端木翠掰指头,“养过花,锄过草,种过水稻,磨过大米,织过布,糊过灯笼,编过篾条,打过铁,包过饺子,还吹过唢呐……”
展昭震惊了。
天哪,这是神仙吗?展昭印象中的神仙,尤其是女神仙,都应该衣袂飘飘、长袖善舞、明眸善睐,闲时去播洒一下甘霖聆听一下仙乐的,他对端木翠挽着袖子拉风箱打铁的场景实在想象无能。
神仙洞府,那是多么高雅神秘的所在,吹的风都是香的,下的雨都是醇的,你怎么净在那儿搞点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你是擅长劳动的三八红旗手还是大众评选出的市井之花啊……
端木翠看出了展昭的心思,上界那就是个围城,她对这种围城之外的人的心态实在是太熟悉了:“展昭,你以为我们神仙没事就画画弹琴什么的?那多闷啊,再说久了也烦啊,当然要尝试些新鲜玩意儿。你知道那个太上老君吗,就是骑青牛入函谷关的李耳?”
展昭点头,他是学过几句道可道非常道的。
“他在府邸后面圈了一块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赶着他的青牛耕地,收成了之后就去磨房磨成米面,自己打成年糕……老实说,他的书我是看不大懂,但他做的年糕味道是真不错。”端木翠面上露出几分神往。
展昭没说话,他还沉浸在幼时诵读佶屈聱牙的《道德经》的苦痛当中。记得那时他暗中咒过这个读书人最好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没料到人家在上界已然身体力行之。
“太白金星就更奇怪了,他喜欢箍碗,就是砸碎了的碗,一块块拼起来箍住,就着破碗的缝隙一点点抹胶。手艺不错,但是生意不兴隆。”端木翠嘻嘻笑,“我们还是喜欢用新碗。”
展昭的眼前似乎浮现一幅士农工商的生活画卷,鸡鸣三声,青烟袅袅,下田的下田,打水的打水,还有箍碗的手艺人调子拉得悠长的吆喝声……
“就没有人喜欢诗词歌赋饮茶抚弦?”
“也有,但是少。”端木翠眉头微皱,“那多土。”
土?
展昭哭笑不得之余,竟生出恍惚的荒唐感来。世人都想成仙,由古至今,洋洋洒洒,万言笔墨描摹神仙华府的逍遥惬意雅好清高,哪知神仙所喜好的,竟是最普通不过的市井生活。既然如此,何不就做一世凡人?还是说做了神仙之后,才了然万丈红尘,虽是苦痛烦恼,方最显人间真味?
正思忖间,边上的姑娘如梦初醒:“展昭,这样一算,我还真算得上是全才啊……”
飘飞的思绪顿时拉回,展昭微微一笑:“全才姑娘,明日若出去找活计,必然人人争抢。待我回来,你想必已是开封的大忙人了。”
端木翠怔了一下:“待你回来?你要去哪儿?”
“今日圣上有召,要出外几日。”
端木翠不作声了,把手上的碗放到桌上,顿了许久,才闷闷道:“那你这几日,都不来了?”
刚把她安顿好就抛下她出外,展昭心中也有几分歉然:“我会早些回来。”
端木翠盯着汤碗出神,只觉一点胃口都无:“那你的身子还未大好。”
“不碍事的。”展昭宽慰她,“你看我现下不是很好?”
“几时走啊?”
“天明动身。”
端木翠又不说话了,只是莫名烦躁。
“那,危险不危险啊?”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婆婆妈妈起来。
“小事而已。”
“小事?”端木翠不信,“皇帝差遣的事,会是小事?”
展昭并不想瞒她:“圣上走失了一个妃子,差我去找一找。”
端木翠不高兴了:“自己的妃子走失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找?谁找到了归谁,找到了也不给他!”
展昭知道她是气话,只是微笑,也不接茬。
吃完饭,时候已是不早,夜色隐隐消退,东方抽出一丝丝白来。
端木翠送展昭到门口,倚着门框看展昭的身影隐于巷子尽头处。
抬起头,伸手去拨门楣上吊着的那个铜花萼铃铛,铃铛的声音起初闷闷的,到后来,终于透出丝响铃的清音来。
端木翠有点困了。
这一天真是好长,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还在李年庆的家里,然后就被展昭带到了这里,再然后为了宅子究竟是给谁准备的事情有那么点烦闷,接着采秀出现了,最后为了静蓉和张文飨的婚事忙活了半夜……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这一天发生的大半事情,她都已经忘记了。
或者说不是忘记,只是懒得去想。
现在她只想一件事情,希望展昭此行顺利,能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