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轻笑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展昭心中一动,疾步闪入暗影之中。
只见一个披着棉衣的下人,抖抖索索地急急跑至墙边,裤带一解,放起夜尿来。
此人正是李三。
却说李三小解完毕,通体舒畅,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系上裤带,忽地颈间一凉,正想开口骂是谁这等促狭,一低头看到亮晃晃的剑身横在面前,吓得立马又激出几滴尿来。
展昭沉声道:“你们家姑爷是怎么死的,你当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速速从实招来。”
李三的确是个厚道的后生仔,心眼实诚得很,果然事无巨细,从实招来,连自己当日衣饰如何搭配,早餐吃了几个馒头喝了几碗馍馍汤都絮絮叨叨描画个没完,展昭不得不多次提醒他说重点。
说到那陌生女子已然气绝时,展昭握住剑的手蓦地一抖。
这一抖,那剑就在李三的脖子上划拉了一道。当然,只是轻轻的一道,但是李三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身后的人要对他痛下杀手,于是杀猪一样地惨叫起来。
如他所愿,不少屋子亮起了灯烛,但是还没等救兵开门露面,展昭已然带着他越过了院墙。
落地之时,李三的眼是直的,勾勾的那种直;腿是软的,筛糠似的那种软。
“那个姑娘,你们把她葬在什么地方?”
“城、城、城西乱葬岗。”
“带我去。”
于是带他去。
开始,李三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狠狠掐了几下自己的大腿。
确定不是在做梦之后,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展昭。
要求李三带自己去乱葬岗之后,展昭就未曾说过一句话。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脸色,黑暗中,只觉他的背挺得很直,也许,挺得太直,接近僵直。
晃亮火折子,四下打量一番,乱葬岗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般杂草丛生白骨处处,这多少让展昭舒了一口气。
“哪一个是那位姑娘的?”
李三瑟缩着上前,伸手指了指两座新坟中的一座。
展昭沉默许久,俯下身子,低声道:“端木,得罪了。”
李三只觉得刹那间眼前剑光纷乱,紧接着覆坟之土满头满脸扑将过来,忙不迭地掩面后退,再睁眼看时,见展昭正执着火折子看着穴中的棺材出神,俄顷伸手叩了叩棺盖,向李三道:“这棺材是你们家老爷备下的?”
李三点头:“老爷说姑爷虽是妖,但总算翁婿一场;这姑娘被吓死,到处寻不着她家人,王家总是脱不了干系,因此上都备了棺材发丧。”
展昭点头:“你们家老爷有心。”
因着是薄皮棺材草草入葬,棺材周遭也没有钉上铆钉。展昭犹豫许久,方才一手掀开了棺盖。
李三先时想着人都死了这许久,虽说天寒地冻尸体不易腐烂,但也必定气味难闻,因而赶紧捂住口鼻站开,哪知展昭吩咐他:“你过来,替我执着火折子。”
李三没奈何,只得上前去接过展昭手中的火折子,却也不敢伸头朝棺内探望,生怕看见一张狰狞面目,自此后夜夜不得安寝。谁知展昭竟俯下身去,将那女子自棺内抱出。
李三吓了一跳,心想:“他连死人都敢抱。”
虽说心中害怕,却又有几分好奇,借着给展昭照明之时,忍不住偷眼看向展昭怀中,一颗心突突突跳将起来。
但见展昭怀中的女子,虽是双目紧闭毫无气息,但肌理细腻眉目细致,哪是死了两个月的模样?
因想:哪有人死了这么多时日还是活着一般样貌,这女人难不成是妖精?转念又一想,长得这般好看,必不是妖精,应该是神仙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判断得对,浑然忘了妖魔鬼怪之中,长得好看的却也不在少数。
正胡思乱想,忽听展昭低声道:“端木,你说句话。”
李三吓了一跳,抵死也不相信这女子还能开口说话。虽如是想,还是立时把双耳竖起,生怕错过了半点声息。
等了许久,也未听到那女子开口,火折子的光焰明灭跃动,在展昭脸上投下捉摸不定的暗影。
怀中,端木翠的身体,冰一般冷。
三天之后,包拯并公孙策一行也到达文水。
与展昭会合小议案情之后,张龙、赵虎陪同包拯前往文水县衙,王朝、马汉深入市井打探梁文祈及王大户其人,公孙策则被展昭拉去看端木翠。
“公孙先生,端木翠的情形如何?”
公孙策将切脉的手自端木翠腕间移开:“既无脉搏,又无鼻息,若搁了常人,是必死无疑了。”
“先生的意思是……”
公孙策呵呵一笑:“展护卫,你我都知道,不可用常人之理推测端木姑娘。依着李三所说,端木姑娘已然身死两月,普通人哪有亡故逾月尸身不腐的道理?依我推断,端木姑娘应是元神出窍,不知淹留何地,是以尚未折返而已。”
展昭轻舒一口气道:“我也作如是想,只是……”
公孙策起身道:“端木姑娘的事,我们想帮忙也不知从何插手,只能安心等她回来……倒是梁文祈一案,颇多蹊跷。”
展昭点头:“先生所言极是,这一两日间,我也探过许多当日在场之人的口风,被访之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一口咬定那梁文祈本是妖孽,死有余辜。此地民风愚鲁,王家凭借收妖之名于众目睽睽之下斩杀梁文祈,又借着众人之口将自己的罪责遮掩开去,此计委实歹毒。若不是端木翠从旁得知,梁文祈的沉冤只怕今生今世也难昭雪,身后还要留下骂名无数。”
公孙策不语,良久才叹道:“天下之大,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个如梁文祈一样的含冤之人,端木姑娘能帮得了几个,包大人又能审得了几个呢?”
展昭抬起头,双眸竟是异常黑亮:“抓得一个,恶人便少一个;审得一个,天下便干净一分。不求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
王朝和马汉打探归来,又带回两条突破性的信息。
一是就在几日之前,闻说王大户将女儿王绣许了城西刘家的独子刘彪。
二是这刘彪虽是一介书生,但他的老爹早年却是镖局的一名镖师,认识不少江湖上的匪寇。
至此,案情已有七分明了。当日那掷刀杀人的道士,只怕不是道士,而是刘家延请的江湖人物。
是夜,文水县衙大张灯火,夜审梁文祈一案。
文水县地处偏僻,百姓平日里精神文化生活极为贫瘠,难得逢上名满天下的包青天审案,自然挤破了脑袋也要一睹风采。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包大人,展昭、公孙策及四大校尉各有拥趸,只可惜王朝、马汉留在客栈守着端木翠——但这并不妨碍这一夜县衙内外拖家带口济济一堂,分外热闹。
王大户虽是一方大户,但也从不曾见过这等架势,战战兢兢立于公堂之上,一抬眼看到堂上包公肃容满面,竟不自觉联想到森罗殿的阎罗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包拯执起界方,重重拍于案台之上。界方落下,王大户的身子又是一阵哆嗦。
“本府问你,梁文祈之死,可有隐情?”
“回大人,其中并无隐情。”王大户连连叩首,“小女重疾缠身,那一日忽有个游方道士上门,言说王家有妖孽盘踞。小人依着道长之言,在家宅之内设坛捉妖,文水县百余乡亲都看在眼里……”
说到此,旁观的百姓之中,便有那好事之徒鼓噪有声:“王老爷说得没错,那梁文祈就是个妖怪。”
包拯不语,展昭手按巨阙,转身向人群之中扫了一眼,目光凛冽冷峻。诸人心头一唬,竟再不敢出声。
因着方才有人附和,王大户的胆子亦壮了一壮,抬头看包拯道:“草民所言,句句是实,还请包大人明察。”
“句句是实?”包拯声色俱厉,“单凭游方道士一面之词就断定梁文祈是妖,何其荒唐!那游方道士何在?”
“游、游方去了。”王大户额上渗出冷汗。
“可知他道号为何?从何而来?在何处道观挂居?”
“这……”王大户傻眼了,半晌才嗫嚅道,“当时小女病重,小民情急之下乱投医,直把那道士当成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这许多。现下听大人如此说,的确是有些……有些……”
“大人,可否容小民一言?”人群让开一条道,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虬髯的大汉越众而出。
“堂下何人?”
“草民刘天海,王刘两家今日刚结了亲家,犬子刘彪,不日将迎娶王家独女王绣。”
包拯不动声色:“你有什么话说?”
刘天海满脸倨傲之色,双手朝着堂上一拱:“适才听大人所言,这梁文祈一案可能另有内情。然而梁文祈是那游方道士所杀,王家老爷并不知情,大人不去追缉那游方道士,反在这儿对王家老爷苦苦相逼,未免……”
刘天海故意不把话说完,面上挑衅之色毕露。围观的百姓为他所煽,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况且,”刘天海愈说愈是得意,“大人不由分说,将王家老爷提到堂前,人说对簿公堂,却不知原告何在?”
包拯一愣,此案的确并无原告,只有端木翠托人千里送上的半封状书。若照着平时,包拯必不会草率接下,但既是端木翠差人所送,开封府上下都料定必无差池,这才远道而来异地开审,不提防刘天海有此一问。若说原告是端木翠,未免太过不合常理,况且端木翠生死未卜,未必能够现身与刘天海一辩。
正踌躇间,就听展昭朗声道:“原告自然是梁文祈。”
此言一出,莫说是围观诸人并同刘天海、王大户凉气倒吸,连包拯、公孙策等都愣怔住了。展昭向包拯道:“请大人传梁文祈上堂。”
包拯略一沉吟,见展昭胸有成竹,于是依言点头:“传。”
这一传非同小可,人人均知当日梁文祈被收妖的道士斩杀,如何还能前来对簿公堂?因此上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唯恐错过好戏。就见两个县衙的衙差,抬了个担架上堂,担架之上白布之下依稀可见是个失了头颅的人形,入鼻尽是刺鼻的生石灰粉味道。知道是衙差将梁文祈的尸身从地下起出,围观诸人唬得忙不迭退后。
刘天海先时尚有惊愕之色,待看清只不过是具尸身时,忍不住冷笑连连,转身向包拯道:“包大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原告?小民愚鲁,还请大人明示,一个死人如何告状,如何呈上状书呢?”
话音未落,就听展昭沉声道:“公孙先生,请将开封府收到的状书示下。”
公孙策一愣,见包拯微微颔首,依言从案上取下状书,示于王大户。刘天海失声大笑:“有?有什么?这便是状书吗?包大人,都说您断案如神,是再世青天,只怕是民间误传吧。”
话音未落,张龙、赵虎齐齐踏前一步,怒斥道:“住口,公堂之上,不得对大人无礼。”
刘天海生性彪悍,加上早年行镖颇沾染了些悍匪习气,是以并不为惧,冷冷哼一声,向包拯拱手道:“包大人,告状的是个死人,状书又是这般莫名其妙,依草民所见,大人实在不该为难王家老爷。若是大人尚未查到凶手,不妨再耐心寻访几日,恕草民今日不奉陪了。”
语毕,围观百姓又是鼓噪有声,此番倒是失望多些,因想:都传说包大人能够审权贵断鬼神,现下看来,也不过尔尔。
刘天海哈哈一笑,转身朝人群之中使了个眼色,一个灰衣书生便携了身边小僮转身向外走。展昭看得分明,虽不知那书生是谁,但心忖其中必有蹊跷,正想上前拦下,忽地眼前一迷,就听风声大作,阴冷透骨,裹挟着沙石扑面而来。一时间堂上飞沙走石,手肘之侧不辨人形,一干人眼睛都睁不开,唯有战战兢兢龟缩抱头而已。
俄顷风住,展昭睁眼看时,不觉心中一悸。
大堂之上,庭院之中,是夜不知举了多少灯烛,顷刻之间,竟尽数熄灭了。
一时间寂静非常,人人惊惧莫名。公孙策忽觉手中的状书蠢蠢欲动,低头看时,那半幅状书竟摇摇晃晃似欲挣脱开去,泛出碧绿色的磷光来。其时县衙内外一片漆黑,诸人都将目光聚在公孙策手中,公孙策心中一动,松开手,那状书飘飘摇摇,自向半空去了,未几舒展平铺开来,帛书的裂口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覆在梁文祈身上的白布徐徐掀起,另半幅泛着惨绿磷光的状书自梁文祈怀中缓缓飞升而上。展昭蓦地了然:另半幅状书竟在梁文祈怀中。
却说两幅状书于半空之中拼接为一,“有冤”二字赫然在目。人群中惊呼连连,夹杂着扑通栽倒的声音,还有人失声道:“梁文祈果然是冤死的,现下找包大人告状来啦!”
包拯心中愕然,凝神看那状书,只见那“有冤”二字渐渐消弭隐去,却有淡淡的碧色雾霭,自状书之上络络不绝而下,于堂下汇聚为一团。先时看如同沸水之上聚合的雾气,渐渐便现出成人的轮廓来,有离得近的看得明白,那却不是梁文祈是谁?
其时情状当真诡异,梁文祈虽成人形,但人人皆知其无实体,若是伸手推他,只怕手掌会穿到他身体另外一侧。胆子小些的早已晕了过去,胆子大些的兴奋莫名,因想着:今儿可真真叫我开了眼了。
王大户早已吓得呆了,磕磕巴巴道:“你、你……”
梁文祈双目含悲,对着王大户深深拜倒,道:“岳丈,小婿当真冤枉。”
王大户未及回答,就听包拯界方重拍,喝道:“王大户,你因嫌弃梁文祈家世清贫,遂起悔婚之意,串通游方道士以收妖为名,行斩杀梁文祈之实,是也不是?”
王大户被包拯这么一喝,脑子更是一片混沌,哆哆嗦嗦道:“草民不曾……”
话音未落,就听有女子哀恸之声:“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设计杀了祈哥吗?”
展昭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僮打扮之人跌跌撞撞分开众人上前,忽地想起方才刘天海曾向人群之中使过眼色,当时的书生和小僮,想来便是刘彪和王绣二人。想不到王绣竟扮作小僮,混于人群当中听审。
王大户被王绣这么一说,更是失了方寸,强自镇定道:“胡说,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王绣不答,眼中不住滚下泪来,旁观诸人便有看不下去的,冷嘲热讽道:“王家老爷,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现下你姑爷都告上堂了,还如此嘴硬,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王绣直直盯住王大户许久,眼中尽是凄绝之色,俄而转身向梁文祈道:“祈哥,是我王家对不住你。”
梁文祈不答,只是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忽地露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笑容来,道:“绣妹,你的身上缘何如此浊臭?”
王绣一愣。
其实何止是王绣,堂上众人中十个倒有八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明是王大户计杀梁文祈,梁文祈怎么反嫌上了王绣?
正莫名间,展昭跨前一步,沉声道:“王绣,你串通外人杀害梁文祈在先,公堂之上混淆视听,试图嫁祸生身父亲在后,如此泯灭人性,还不低头认罪?”未及王绣回答,展昭转向包拯道:“包大人,梁文祈被杀,王绣嫌疑,远在王大户之上。”
包拯点头:“展护卫可是发现了什么?”
“之前属下前往城西乱葬岗寻找端……和梁文祈,起坟之时,发觉两人都备具薄棺下葬,问起王家下人李三时,他也说是王大户念及翁婿一场,不忍将梁文祈草草入葬。”
“若是王大户设计杀梁文祈,他完全不用如此善待梁文祈的尸身。因此,属下当时就曾怀疑,王大户虽然不是很喜欢梁文祈,但是也不至于要杀他,此其一也。”
包拯暗暗称是。
“其二,属下记得端木姑娘说过,世间烟火气重,常人嗅觉受阻,只能分辨人间五味。然若能跳脱皮囊之外,是可以嗅出灵台清浊的。灵台之味,洁净有之,甘醇有之,酸腐有之,浊臭有之,想那王绣若不是身造杀孽,如何会被梁文祈嗅出浊臭之味?王绣,你的精心布局或许瞒得住世人耳目,但断避不过幽冥之眼。”
王绣紧咬双唇,默然不语,只衣袂微微颤动,显出内心极为不宁。
梁文祈惨然道:“绣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竟是你要杀我。”
王绣仍不答话,脸色渐转煞白。
王大户看看展昭又看看王绣,一脸的不可置信,急道:“绣儿,当真是你设的局?若不是你,你快说句话呀。”
王绣凄然一笑,淡淡道:“是我。”
围观诸人哗然,包拯暗自叹息。
就见王绣泰然自若,伸手理顺鬓发,又略略整了整衣襟,方正色道:“是我,是我想出这法子,一心一意要杀了你。”
梁文祈踉跄着退了两步,伸手指向王绣,颤声道:“绣妹,你说什么?”
“我是富甲一方的王家长女,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半分委屈,凭什么为着早年的一纸婚书,就要嫁给你过一世衣不蔽体的穷酸日子?”
“爹爹怕人说他嫌贫爱富,虽然心中不喜,仍不愿悔这门亲事,我却不甘心。一想到今后要与你同床共枕了此一生,我就恨得夜夜不得安眠。后来我与刘公子邂逅,我心中喜欢他,便愈恨你,你若不死,我如何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因此上我假作重病,设下这收妖之计来杀你。杀了你之后,我不知多么痛快。没想到你活着不让我好过,死了也不让我安生,还要告状拉我一起死。也罢,这一世,我王绣就把这条命赔给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与你姓梁的再无干系!”
开封府诸人先前讨论案情之时,都以为是那王大户起了悔亲之意害人之心,哪曾疑到王绣身上,现下听王绣如此说,俱都愣怔住了。展昭心道:设下如此毒计杀人,不惜嫁祸老父,现下还如此言之凿凿毫无悔意,这位王姑娘,的确是个狠心之人。想那梁文祁不过一老实文弱书生,哪里是她对手?
梁文祈木然呆立于当地,良久才道:“绣妹,我却不知你竟如此恨我……在我心中,我对你确是真心诚意,我一心只想为你好……”
王绣冷笑打断梁文祈:“谁稀罕你的真心诚意了,你只想着要对我真心诚意,却不想想我想不想要你的真心诚意。我若不喜欢,你的真心诚意跟要杀我的刀有什么两样!”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皆是一震,连包拯都禁不住想:在梁文祈看来,他对王绣真心诚意便是好,殊不知王绣对他的心意避之唯恐不及,他对王绣的“好”,恰恰是王绣“不好”的根源所在。
旁人眼中的好,到了王绣这里便成了大大的“不好”,世人常说“推己及人”,但是由己去推人,未必正确,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梁文祈如遭雷噬,直直盯住王绣良久,双目中竟似流下泪来,身形晃了一晃,便跌跌撞撞往堂外去。
堵在门口的众人见他过来,唬得赶紧往边上避开,倒是给梁文祈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就听梁文祈喃喃道:“罢了,我喜欢你,竟给你带来这许多烦恼,早知如此,我还来告状作甚,平白连累了端木上仙……”
此言一出,旁人倒还无恙,只展昭浑身一震,喝道:“你说什么?此事跟端木翠又有什么干系?”
梁文祈却似是痴了,浑然听不到展昭问话一般,自拐出门去了。展昭疾步追至堂外,四下看时,那梁文祈已到屋角,那处立着一白一黑二人,两人将手中铁链往梁文祈脖颈上一套,便把梁文祈拖过屋角去。展昭疾步赶上,却与急匆匆过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就听那人啊呀一声,展昭顾不得那人,四下看时,哪有什么梁文祈并黑白衣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正讶异间,那人一把抓住展昭胳膊,急道:“展大哥,你快回去看看端木姐,她不好啦。”
展昭听出是马汉声音,待听他如此说,只觉心下一沉,急道:“你……你说什么?”
马汉一跺脚,竟带上了哭音:“我也不知道啊,我们一直守着端木姐,谁知道方才她口中忽然溢出血来……”
话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展昭已然飞身离去。公孙策恰自堂内追出,见到展昭离开,不觉讶然。马汉忙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孙策心中大惊,思忖片刻,嘱马汉留在此地听候包大人差遣,自急急往客栈去了。
回头再说王朝,在端木翠房中等得坐立难安,忽听到门外急促步声,忙去开门,哪知门扇竟被砰的一声撞开,亏得躲闪及时,否则这一把非撞得头破血流不可。
展昭也顾不得王朝,疾步掠至床边,先去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容色与先时无异,唇边却不断溢出鲜血来,只是细细一道,却已在枕边积作一摊,红得煞是触目惊心。
展昭又急又气,向王朝怒道:“我让你看着她,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却是委屈了王朝。王朝和马汉留守客栈看护端木翠,碰也不敢乱碰,待到端木翠无端口中溢血,两人直吓得呆了,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展昭话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当,却也不及向王朝解释什么,先探端木翠鼻息,入手仍是无温,心中焦急,伸手掏出帕子,替端木翠擦去唇边血痕,低低唤道:“端木,醒醒。”
等了半晌,不见端木翠应声,方才本已将血痕擦干,此刻唇边又有鲜血溢出。展昭只觉周身发冷,心头酸楚难以自控。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且让开,让我为端木姑娘号一号脉。”
展昭浑身一颤,直如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了看公孙策,起身让开。公孙策眼见展昭双目泛红,心中难过,心想:展护卫与端木姑娘一直交好,若是端木姑娘就此不治,唉……
伸手搭上端木翠腕间,与先时无异,半点脉搏都无。公孙策本待将手拿开,见展昭目中透出关切之意,竟生出不忍。倒是展昭,面上希冀之色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别转了脸去,低声道:“她总是不会有事的,只不知遇上什么麻烦罢了。”
王朝忙附和道:“展大哥,我也是这么想,公孙先生不是说端木姐是元神出窍吗,依我看是元神受伤了罢……端木姐如此神通,必不会有事的。”
公孙策听二人如此说,心中喟然,便欲将端木翠手臂放回被褥之下,方抬起时,忽地目光触及端木翠臂上有异,低低啊了一声,抬头去看展昭。展昭听得公孙策语声有异,亦回头去看公孙策。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来看看端木姑娘臂上,这不是……”
展昭心头升起不祥预感,也顾不得男女有嫌,忙将端木翠的衣袖撸开,但见手臂的表面尚好,方才压着的手臂背面,尽是大片大片的紫红色斑块,一时间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怔住了。
就听王朝急道:“展大哥,这不是尸斑吗?”
包拯一干人自县衙归来,已近子时,先说了梁文祈一案进展,那王绣不欲连累刘家,一人扛下所有罪名,但料想延请江湖人物扮作道士斩杀梁文祈,不是她这等闺阁女子能轻易办到的,刘家父子亦脱不了干系,还要从刘家父子口中得出那案犯所在等等。好在堂审已毕,后续之事慢慢了结不难。
因着来路上听马汉说了端木翠之事,包拯问及端木翠情况,公孙策摇头叹道:“方才流血倒是突然止住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又提及端木翠身上出现尸斑,包拯惊道:“端木姑娘下葬逾月而尸身无恙,怎么会无端端于此刻身现尸斑?”
公孙策摇头道:“端木姑娘的事情历来非常理所能揣测,学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对答已毕,包拯方才发觉四下不见展昭,公孙策知包拯心意:“展护卫在楼上看护端木姑娘。”
包拯长叹一口气:“吉人自有天相,希望端木姑娘转危为安才好。”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张龙、赵虎等俱都红了眼圈。包拯暗悔失言,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远处隐有哀恸之乐,忽近忽远,虚无缥缈,乐声悲苦,催人泪下。
王朝愣愣道:“这声音,却像是从半天际飘下来的。”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呵呵而笑,再一看时,门口跨进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来,须发皆白,似乎年已耄耋。仔细看时,其人年岁五十余许,肌肤光华,面有童子之色,向着包拯作揖二拜,笑道:“原来星主在此,老夫这厢有礼了。”
说着,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搭:“老朽前来,实为迎回端木上仙。上仙身犯戒律,不得再于尘世淹留。”
包拯心中一凛,公孙策上前一步,问他:“老人家口中的端木上仙,是否就是端木翠?”
老者点头,公孙策又问:“方才老人家说端木翠身犯戒律,不知犯了哪一条戒律?”
老者笑道:“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梁文祈身死,黑白无常拘命,端木上仙横加干涉,为助梁文祈告状,将其三魂封在一半状书之中,七魄封于另一半,使得梁文祈魂魄不聚,黑白无常难以复命。直到状书合二为一时,方才令其显形于星主面前诉其冤屈。常言道,阎罗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端木翠身为方外上仙,乱六道扰轮回,不是干犯戒律是什么?”
包拯沉吟许久,方道:“老人家所言自是在理,端木姑娘此举虽稍嫌鲁莽,但她不忍梁文祈无辜惨死,故而挺身相助,本心却是好的,老人家不能网开一面吗?”
老者看向包拯,哈哈大笑:“自星主口中说出‘网开一面’四字,当真不易。都说法不容情,星主手下的铡刀自是铡了不少大奸大恶,难道就未曾铡过有情有义之人?星主可曾因为他们情有可原,铡刀之下网开一面?人间法理尚不容变通,何况是天界律条?”
包拯一愣,无言以对。
老者拂尘微扬,道:“还请星主示明端木上仙身在何处。”
其实若是他当真想知道,何须包拯“示明”?包拯无奈,抬头看向楼上,却不由一愣:那楼梯之上站着的,却不是展昭是谁?
也不知他立于那边多久了。
听到了也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开口同他讲。
那老者微微一笑,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经过展昭身边时,展昭忽道:“老人家。”
那老者停下脚步,转身看展昭。
“适才老人家说端木翠干犯律条,此番离去,她是否会受到责罚?你们是否会……为难于她?”
老者哈哈一笑道:“你害怕我们会折磨她吗?小惩大戒而已,放心吧,不会让她受皮肉之苦。”
展昭犹有疑色:“那么适才,她为什么会口中溢血?”
那老者脸上透出古怪之色来,盯着展昭看了许久,道:“展昭,你当真不明白吗?那不是她的血,是你的血。”
“先前你助端木上仙收服蚊蚋精怪之时,为将上仙留在世间,曾让上仙吸取你的血。现下时辰已到,端木上仙重返瀛洲,尘世牵绊,一概算个清楚,那血,便是她还给你的。”
老者说完,大步进得屋去,包拯等紧随其后。经过展昭身边时,公孙策停了一停,劝道:“展护卫,一同进去,送端木姑娘最后一程吧。”
展昭没有动,抬头看向端木翠的房间,目中露出惘然之色来。
公孙策叹口气,撩起下袍自往上去,就听得展昭喃喃:“瀛洲,那便是端木翠的家乡吧。”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十洲记》中说,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泉如酒,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山川如中国也。
进得房来,老者径自行至床边,摇头叹道:“端木上仙,魂兮返故乡,元神已在瀛洲,肉身何故淹留?要见之人已见,要还之血已还,弃此尘世苦,还归神仙洲。”
语毕,拂尘轻摆,端木翠的身体莹莹泛出柔光来,紧接着便转为通透,真如明泉净光。张龙唯恐自己看错了,低头揉眼时,忽听一声清泠脆响,似是琉璃碎裂,急抬眼看时,床上衾枕被褥尚在,却哪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忽地想到:自此后便再见不到端木翠,一时间胸中苦涩非常,真不知是何滋味。
那老者也不向包拯等人作别,哈哈一笑,大步离去,行至门外时,不觉一愣,见展昭仍立于方才所立之地,竟是不曾挪动分毫。
展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那老者。那老者本欲自顾自离去,待触及展昭的目光时,竟是有几分不忍,不由停下步子。
就听展昭低声道:“老人家,端木翠还会回来吗?”
老者似是并不明了展昭的问题,皱眉道:“什么叫她会不会回来?她就算回来,与你也无干系了。”
展昭听他说“就算回来”,似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忍不住道:“那么,便是会回来了?”
那老者这才恍然展昭所问,哈哈一笑,道:“难道你没听过‘天上方一日,人间已数载’吗?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回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展昭的身子晃了一晃,再不言语。
那老者便大踏步去了。
身入夜幕之时,忽地大声唱起歌来,歌声长长扬扬,便在这无边夜色之中涤荡开去。
只听他唱道:“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展昭并不知这是唐末八仙之一的蓝采和飞升之际所吟的《踏歌》,只是听到“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之句时,心中蓦地生出空落落无边无际的茫然来,忽地想到那老者的话:“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回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知过了多久,堂中桌上的蜡烛燃到尽头,突地爆了个烛花,灭了。
黑暗中,展昭忽然觉得,文水的冬夜,比这一生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