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掌推开他:“她竟然是魔女的徒弟,魔女跳崖,她跟着跳下去了。”
他踉跄两步,跪坐在地。
砚今等了她那么多年,她却早已忘记收过这么一个徒弟,忘记她一时戏言要砚今等她回来。
直到回到纯阳,他依旧无法接受砚今跳崖身亡的事实。他在桃花树下站了一天一夜,她已经遇到她的师父,可桃花依旧没有发芽。果然都是假的。
不知道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有没有记得她还有个徒弟。他突然笑了一声,拭去发间风雪,转身离开。也好,没了她,便再也没有谁能阻碍他名扬天下。
那一年,他的剑术修为大增,纯阳上下已难逢敌手,君毓有意培养他成为下一任掌门。
正值盛世,国风开放,天下大治,各路教义涌入大秦,在大秦掀起一股信教风潮。其中风头最强的当属拜火教。
拜火教主任长风丰采高雅,一路西来,武林公认剑术第一的剑客范穆只十招便败于他剑下,他带来他的剑术,还有令无数人信仰的拜火教义。
他曾狂言:有朝一日,我必持手中之剑,教化苍生,传我教义,令天下俯首。
拜火教义传入大秦不过半年,已拥有数量庞大的教徒,听闻连国君都召见了他,与他彻夜长谈。纯阳作为大秦国教,头一次感到了地位的岌岌可危。
明里没想到自己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在砚今的院内。
她没有死,她被任长风所救。她面上仍有病色,像褪去风华后的桃花,苍白又清丽。
她看着他,是熟悉的温柔的笑:“徒弟,又长高了。”
任长风操着手悠悠靠在门沿上:“你就是砚今一心挂念的徒弟?你师父回来了,你怎么连个笑都没有。”
他拧着眉,俊朗面容一派冷怒,半天,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死了。”
她眼底有歉意,却没有解释。任长风瞧着门外赶过来的君毓,朗声:“正好我想与天下盛名的纯阳宫交流教义切磋剑法,掌教若是不介意,便给我安排个住处吧,靠砚今近些。”
砚今的回来引起不小的轰动,她拜入纯阳却师承魔女,这样的身份令纯阳弟子难以接受,但君毓却一反常态将此事压下不提。
她依旧是纯阳修为最低的弟子,但如今有了任长风和明里两个“靠山”,没有谁敢再针对她。
像回到从前,她为他在风雪中撑伞,抚琴伴他练剑。任长风有时候会跳出来找他切磋,他冷着脸接下,但每次都输得惨烈。
砚今在一旁捂着嘴笑,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似有星河流转。
拜火教势头正盛,任长风下山处理教中之事,砚今送他下山。明里独自在院内练剑,收剑转身才看见君毓在一旁已久。
“明里,你是纯阳最得意的弟子。”
明里往火炉添了几块碳,屋内瓷瓶中几枝含苞白梅,是砚今昨夜采摘而来。他背对着君毓煮茶,听见她缓缓开口。
“你自小梦想名扬天下,可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名扬天下?仅仅是剑术出众吗?你师父虽是纯阳弟子,却终究师承魔教之女,她不能获得纯阳秘籍,修习高阶剑术。她拿不到,作为她徒弟的你,更加得不到。”
他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被烫得通红却未察觉。
“凡天下侠士,必背景清白。魔女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你出自她那一脉,又如何名扬天下?”
茶气将他面容氤氲,几乎闻不到白梅冷香,半开的轩窗飞进几朵雪花,融在他的唇角,竟有些苦涩味道。
“掌门师兄自多年前云游,至今毫无音信。我身为掌教,必须为今后打算。明里,离开你师父,拜入本教门下,你会成为纯阳下一任掌门,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
像有风雪漫过他的眼,天地无光,君毓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良久,他转过身:“好。”
门口有什么东西突兀落地,却转瞬被捡起来。砚今面色苍白背着手站在门口,却竭力挤出一个笑,颊边梨涡深得艳丽。
“我同意。”
头一次觉得,纯阳的雪,太冷了。
砚今的师父不要她,如今连徒弟也不要她了。他们让她初尝温暖,却最终留给她由始至终的孤独黑暗。
君毓举行了盛大的收徒仪式,明里一时风光无二。砚今的生活没有多少改变,只是不再去找他。任长风再上纯阳听闻此事,气势汹汹地去教训明里。
他发现这小子剑术又精进了,费了一番力才将他踩在脚下:“你这个白眼狼,没有你师父把你带入纯阳,你谈什么名扬天下。”
他还想挣扎,却因任长风下一句话愣住:“她为你到处去求秘籍剑法,不知受了多少嘲讽,她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为什么不珍惜?我将拜火剑法给她,她感动得都快给我下跪了,结果你倒好,直接叛出师门,良心被狗吃了吗!”
原来,那天她藏在身后的东西是拜火剑法吗?她终于给徒弟找到了高超的剑法秘籍,欢欢喜喜地来找他,却在那时听见他要断绝师徒关系。
想必,很难过吧。
第伍章
任长风想带砚今离开纯阳,她不同意。
虽然明里已不再是她的徒弟,可她依旧想守着他。看他日渐沉稳,已能独当一面,或许当年那个决定是正确的,跟着她,他永远也不能实现梦想。
如今拜火教已成大势,国君似乎有意废纯阳国教之位,另立拜火教。君毓找到砚今的时候,她正在桃花树下作画。
画上是女子抚琴男子练剑的场景,笔墨黑白,唯一亮丽颜色是边沿探出的一支明艳桃花。
她提出让砚今嫁给任长风。
若有一天拜火教取代纯阳成为大秦的国教,希望能凭砚今和任长风的关系保纯阳地位。何况明里即将成为纯阳掌门,砚今务必会为他着想。
这是她唯一能为纯阳,能为明里做的事。
她沉默看着画卷中男女,回想起弹琴练剑的事情已经是几年之前。她想了想,问:“明里知道吗?”
君毓点头。她颊边攒起明艳的笑,双眼却毫无神采。
“既然是他期望的,我答应。”
任长风将聘礼送上纯阳,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收聘礼的人,砚今是孤儿,唯一的师父也已经坠崖生死不明,他思前想后,最后把聘礼送到了明里的院子。
结果被明里黑着脸轰出去。
他站在门外戏谑:“我就要娶你师父了,你还不出来喊声师……师……”
“师”了半天没说出来,悻悻走了。
她素来都是穿纯白道袍,如今穿上大红嫁衣,本就清丽的模样被修饰得十分明艳,像开到极致的桃花,一颦一笑都是难掩风姿。
她站在那棵枯萎的桃花树下,手指抚过覆满积雪的枝丫。
“我就要走了啊,你为什么还不开花。”
碎雪落在她凤冠霞帔上,像零星点缀的白色珠花。她终于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她想要一直守护的人。
君毓作为长辈给她梳发上妆,苍白脸颊涂了胭脂,是强打的笑颜。任长风接她下山的时候,纯阳上下都来送行,独独不见明里。她仰头喝下送行酒,被呛出满眼的泪。任长风将酒杯握在手中打量,好半天才饮下。
他说要带她去看大漠长河,落日圆月,她想象那些未曾见过的景色,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少,她认为纯阳雪景最美,显然不是这样。
当夜他们宿在山下的驿站,准备翌日回拜火教圣地成亲。砚今睡到半夜突然听见隔壁异响,她起身去查看,发现任长风像醉了酒一般打翻了满屋子的东西,一张脸红得怪异,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任长风,你怎么了!”
她想冲过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掌推开,眼睁睁看着他瘫倒在地,喷出一口黑血来。她惊慌失措地将他抱在怀里,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
“胭脂,和酒。”
“什么喝酒?你在说什么,任长风,你撑着点,我去找大夫!”
她起身欲走,房门突然被撞开,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君毓带着几名纯阳弟子走进来,明里亦在其中。
此刻,她才有些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死死抱住任长风,不让他们带走他,可终究一人难敌,还是被制服。明里将她扶起来往外走,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胭脂没有毒,酒没有毒,甚至这些于我都没有毒,可是混在一起对内力深厚的任长风就是致命之毒是不是?”
他默默看着她不说话,她紧紧咬着牙,猛地抬手打过去,然而终究是没有落下那一巴掌,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可如今她眼底的悲痛那么明显,是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了。
“明里,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把你教成了这个样子。”
君毓绝不能忍受拜火教威胁到纯阳的国教地位,想要击溃拜火教,就必须先杀掉任长风。可他武艺高超,为人又谨慎,连送行酒都探了又探才喝下去。只有用成亲为契机,只有砚今在的时候,他才会降低防备。
君毓告诉明里这些的时候,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加了一句话:“他们在成亲前任长风就会死,砚今也不会有事。”
他轻信了君毓。
总要有人为任长风的死付出代价。
当拜火教集结人马讨要说法时,君毓毫不犹豫将砚今交了出去,直言是她因不愿嫁给任长风而下毒加害,纯阳愿以教规处死砚今,给拜火教一个交代。
明里一脚踢开殿门,长剑对着君毓刺过去,她堪堪避开,面有怒色:“你这是要欺师灭祖吗!”
他看着她,眼里怒火腾腾:“棋子用完就丢,掌教手段当真是好。但你信不信,她若有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君毓冷笑两声,目光凛冽:“终于承认你喜欢自己的师父了?当年你那么干脆的和她断绝师徒关系,为的不就是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她在一起吗?”
她一剑挑开对准自己的长剑,恢复往日庄严:“你想救她,就想办法拿到拜火教义和拜火剑法,没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我也不会再忌惮他们,自然也不需要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杀了砚今。”
他收剑割断腰间佩戴的代掌门信物,转身离开。
“这个东西还你,届时我用拜火教义来换她,你若食言,我必血洗纯阳。”
半月之后,君毓这些年派出去寻找云游掌门踪迹的探子终于传来消息。掌门为了阻止魔女非狐堕魔,散尽修为,却最终被成魔的非狐杀死,令人惋惜。
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面无表情听完,最后缓缓开口:“可打听到,掌门师兄临死前,有什么遗言。”
探子更深地低下头:“善待非狐的徒弟。”
她挺得笔直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摇晃,袖口双手紧握成拳,好半天才语气平淡让人退下。
三清殿檀香的香味熏得人头晕,她冷笑一声。
“你为了非狐不惜放弃纯阳,最后却死在她手上,当真可笑。你至死还在挂念她留在纯阳的这个徒弟,我便让她来陪你好了。”
明里回到纯阳的时候,砚今被绑在太极广场的石柱上,白色道裙血迹斑斑,飞雪飘落如天地祭奠。
他飞奔而来,一柄长剑无人能敌。他将她抱在怀里,语声颤抖得可怕。
“对不起,对不起,砚今,我回来了。”
他目色血红看着君毓,嗓音几近嘶哑:“你说过我拿到拜火教义就会放了她!”
君毓冷冷看着他:“你是我纯阳弟子,若你迷途知返,纯阳掌门之位……”
“闭嘴!”他暴怒打断:“我不稀罕什么掌门之位,我只要她活着!”
是他错了。他为了名扬天下无数次伤害她,放弃她,到最后他终于想要挽回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
她在他怀中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唇角溢出,他慌张得去拭她唇边血迹,她却将手指伸向虚无:“桃……花……”
他忍住即将破喉而出的哭声:“我带你去。”
他抱着她在雪里飞奔,掠起寒风刺骨,殷红的血一路滴落,似雪地里开出了艳丽的花。
数年未开的桃花此时竟然发出粉嫩花盏。她躺在他怀里,唇角一点点掠起,人之将死,亦是笑着模样。
“明里,桃花开了。”
她伸手想拍他的头,就像曾经一样,可在半空便无力垂下,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听见她虚弱又执着的声音。
“明里,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嗓音轻飘飘的,“我曾经许愿,若它开花,我就嫁给你。很可笑吧,我竟然喜欢上自己的徒弟。”
他发抖得去吻她冰凉的唇,泪滴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冰凉雪地:“我娶你。砚今,我娶你,不要睡,我们这就去成亲。”
血不断涌出湿透她的衣衫,她依旧轻轻地笑:“我曾听人说,死前牢记心爱之人的名字,死后不忘,来世便可寻到他。”她的气息渐渐虚弱,目色已然涣散,却仍固执说话,“明里是纯阳给你取的道号,你原本是叫什么?我会好好记住,下一世,我一定早点来找你。”
他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搂住她下滑的身体,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眼泪流过她冰凉的身子:“程天衣,我叫程天衣。”
清风拂过,绯红桃花纷纷而下,将她掩埋。
她生于桃花下,终死于桃花下。
尾声
“后来啊,我重伤君毓,背着砚今杀出纯阳,将她葬在桃花林,后又被中原正道追杀。”
讲述这如血般惨烈的过往,他的眼眸已是古井无波,只是提到那个像雪一样的女子,仍能寻到痛苦之色。
流笙轻叹一声:“再后来,你聚集拜火教徒,重整拜火教义,在大漠以西创建了明教,名动中原。”
他并不诧异她会知道,只淡淡笑了笑:“可还是失败了,明教已散,我也将死。”
流笙撑着头想了想:“我可以治好你的伤,你要不要呢?”
他摇摇头,将包袱里的画卷缓缓展开,画面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曾经:“这些时日,我总梦见她站在桃花树下朝我伸手,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想,她该是等得急了,我要去陪她了。”
他曾是纯阳掌门的继任人,是中原正道敬仰的侠士,他做到他想要的名扬天下,却终究因命运走上一条被天下人唾弃的道路。
这些年他变了很多,可唯一没变的,是他深爱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