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帝笑道:“原本想着傍晚过来母后这里用饭,只因下午与凤仪下了两盘棋,一时就过了时辰。下完棋,都掌灯了,想着母后这里定是用过膳了,便没过来。”
裴太后笑道:“啊,是那位秦探花。”“母后也还记得凤仪?”
“要是别人,兴许就记不得了,他这名儿起得好,正合皇后宫的正宫名儿,可不就记住了。”
“还真是。”“怎么,他棋艺不错?”
“很是可以。”景安帝现下想想都觉可乐,笑道,“只是他一时不慎,被朕围杀大龙,凤仪都说,三十年未见之惨败!把朕笑的。”景安帝接过侍女捧上的蜜水,笑道,“这孩子,总有那么股子率真。”
裴太后也道:“是啊,上次见他,就觉着这孩子赤子之心。”“对对对,”景安帝笑,“是有这么个意思。”
在母亲这里小坐片刻,景安帝便去了凤仪宫。平皇后见陛下过来了自然高兴,又见景安帝一副龙心大悦的模样,便笑道:“陛下今日定有喜事。”
“倒不算什么喜事,只是赢了一盘棋罢了。”景安帝与皇后结发夫妻,情分自然不同。秦凤仪是三十年未有之惨败,于景安帝而言,就是有人拍马屁输他棋,也没有直接被杀这么惨的,何况秦凤仪并非故意输他,完全是垂死挣扎不成,被围杀大龙。一想到秦凤仪那模样,景安帝就是一阵乐,难免又与平皇后说了一回。平皇后笑道:“哎哟,我还没见人被杀得这样惨的。”
“你没见当时凤仪的模样,脸都白了,朕当时都有些不忍心了,可杀也已经杀了。皇后是没见着他那懊恼劲儿,悔得直跺脚。”景安帝龙心大悦,夫妻俩说了会儿话,便早早安歇了。
秦凤仪回到翰林院的时候,天都黑了。
方悦还等着他呢,听说秦凤仪回来,连忙过来看他。秦凤仪刚洗过手脸,方悦看他一副欢喜模样也就放心了,问他:“吃过饭没?”
“吃了。”秦凤仪笑,“我都忘了你肯定会帮我留饭,还跟陛下说回来晚了怕没饭吃,陛下就留我在宫里吃了。”秦凤仪拉方悦坐下道,“阿悦,别说,陛下赏的饭也很好吃,我又吃了仨狮子头。”
“你这不废话嘛,御膳房的饭,会难吃吗?”方悦笑,“看你这一派欢喜模样就知道没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啊,陛下又不可能找我商量国家大事,只是找我一处下棋罢了。”秦凤仪把赢的银子掏出来给方悦看,道,“你看,我还赢了十两。”
方悦吓了一跳,问秦凤仪:“你赢陛下钱了?”
揽月在一旁也颇是害怕道:“公子,你咋这么大胆子啊!这可惨啦!你怎么敢赢皇帝老儿的钱啊!”觉着自家公子马上就要小命不保,他做小厮的,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揽月马上就预见到自己的悲惨人生了。秦凤仪说他:“看这没出息的劲儿!赶紧给我下去!”揽月知趣地出去守门了。
秦凤仪与方悦道:“就赢了一局,第二局输得好惨,我被陛下围杀了大龙,那一条大龙,足足有八十目!一会儿我复盘,你帮我看看,陛下是打哪里开始算计我这大龙的,真是气死我了!”
方悦道:“不是说这个,你怎么能跟陛下赌钱啊?”
“下棋不赌钱,有什么意思啊!”秦凤仪理所当然道,“我跟我岳父也赌钱啊,跟小舅子下棋也赌钱。”
方悦心道,你们这是一家子什么人啊。
秦凤仪道:“你好歹也在咱们老家住了四年,咱们老家出门就是关扑,你就一回也没关扑过?”
“我不想赚那便宜。”
“哎呀,你可真不像咱们江南人,江南人哪里有不爱关扑的。”秦凤仪道,“我自小关扑到大,我看陛下也挺喜欢的。”秦凤仪把赢的银子放进桌子上的一个红木匣子里,准备休沐时回家交给媳妇儿保管。
方悦正色道:“阿凤,以后你再去宫里陪陛下下棋,可万万不能关扑了。倘叫御史知道,必要参你一本不务正业、行佞臣事的。”
“关扑一下,就是佞臣啦?”秦凤仪道,“我就不信这些御史私底下就没关扑过!阿悦,你就是太拘泥了,陛下也是人啊,我看他对关扑的门道颇是精通。来来来,跟我复盘。”秦凤仪正在兴头上,拉着方悦陪他复盘了大半宿,才放方悦回去睡了。
秦凤仪一下子得了景安帝的召见,有些与秦凤仪不大熟的庶吉士,也开始往秦凤仪身边凑了。最明显的就是王五——也就是王华,春闱第五名,因着秦凤仪这位破格提拔的探花,王华没能得了传胪。开始,王华与范正很是亲近,都属于不爱搭理秦凤仪的人,但见秦凤仪这般得圣心,王华明显就开始抛弃同盟,渐渐与秦凤仪亲近起来。说亲近也有些夸张,反正关系较以往是好了不少的。
秦凤仪这人吧,不是那种事事精明的类型,但很诡异,也许心眼儿少的人感觉就格外灵敏,甭看秦凤仪没什么心眼儿,他这人当真不好糊弄。就像先时孙耀祖,那样精明殷勤的一个人,自然也想跟秦凤仪搞好关系,但孙耀祖都与方悦把关系处起来了,在秦凤仪这里却没什么进展。秦凤仪不是靠脑力分析来做人做事的,他一向是凭直觉的。
就是王华想法子亲近他了,秦凤仪乃商贾之家出身,也不会拒王华于千里之外,但还真没把王华放入密友这个范围。
秦凤仪心说:你一直不理我,我还当你有骨气,看陛下召见我,立刻就凑近来,本少爷又不傻!
秦凤仪非但认为自己不傻,还觉着自己很聪明。陛下召见他之后,他读书就更认真了,毕竟牛都吹出去了,他说了明年散馆要考第一的。
这个牛吹了,秦凤仪有些后悔了,私下与李镜说起时,秦凤仪还道:“当时口气是有些大了,应该说个前三的。”
李镜忍笑道:“我看阿凤哥你考第一没问题的。”“这倒也是。”秦凤仪夸赞媳妇儿,“阿镜你一向有眼光。”李镜道:“说来,我还沾你的光呢。”
“沾我什么光?”“你在翰林院读书,上回太太进宫,还特意带我一道去了宫里请安。我还说呢,我与皇后娘娘一向不熟,皇后娘娘怎么赏了我一对雀鸟垂珠步摇?我一直疑惑来着,原来,缘故在你这里。”李镜笑道,不必说,这定是皇后娘娘觉着阿凤哥入了陛下的眼,进而拉拢她罢了。
“别说,你要不说,我真想不起来,皇后还是咱后大姨呢,那陛下不就是后大姨丈了!”秦凤仪自己先摇头,“亲是好亲,只是不是亲的,就不好去攀了。”
李镜连忙叮嘱秦凤仪:“你可别真呆头呆脑地去管陛下叫什么‘后大姨丈’啊!”“我又不傻,能干这事?”秦凤仪道。
“你这人有什么准!”李镜道,“以后不要跟陛下关扑,叫御史知道,对名声不好。”“你怎么跟阿悦一样啊!也没有玩儿多大,就二十两银子,我还赢了十两呢。”秦凤仪把赢的钱交给媳妇儿保管道,“你存着吧,这是我赢来的。”李镜笑着收了。
秦凤仪还找岳父借了两本棋谱,打算闲来钻研。又要念书又要钻研棋谱,秦凤仪一下子就更忙了,以前他晚上从来不加班看书的,如今晚上经常会看看棋谱。一天,揽月悄悄同自家大爷道:“大爷,好几天晚上,辰星都看到范大人的小厮往咱们屋里看呢。”
“看什么?”秦凤仪问。
揽月显然是与辰星都已打听明白了,揽月悄声道:“看咱们屋几时熄灯,听说,范大人每夜苦读,近来更是要在咱们熄灯后,范大人才会歇下的。”
秦凤仪读书不积极,想各种损招时那是灵光得很,他立刻让揽月找来剪刀,剪个小纸片人,待他睡了,就把这小纸人搁烛火前头,灯影那么一照,映在窗纸上,就仿佛还有个人在案边坐着一般。秦凤仪偷笑,上床将帐子一放,也不影响他睡觉。
这苦了范翰林,没几天就被秦凤仪这损招折磨得面目憔悴,生不如死。秦凤仪看范翰林这憔悴的苦样儿,心下偷乐了好几日。
好在,范翰林也不是一根筋,总不能把命拿出来跟秦凤仪较劲,实在支撑不下来,也就不再打发小厮来看秦凤仪的熄灯时间了。秦凤仪为此还遗憾了好久呢。
秦凤仪这人,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吗?当然脸除外。就算有一张好脸,可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也不是看脸的人呢。
当然,这话现在说着有些亏心,皇帝陛下要不看脸,如何会点这么个家伙做探花呢?唉,想不到以吾皇这般英明神武,竟然宠爱这么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家伙。
是的,秦凤仪在御史的奏章中就被描述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佞幸之臣。
不得不说,秦凤仪在成为第一位被陛下召见的庶吉士后,也成了第一个被御史弹劾的庶吉士。这个时候,就看出骆掌院的人品了。
骆掌院在早朝亲自维护了秦凤仪。秦凤仪官位太低,当天是小朝会,他没机会上朝,只有大朝会时,才能一道去上朝,但以他的官阶,也只能排班排到殿外,连陛下的脸都见不着的。故而,在秦凤仪尚不知道的时候,骆掌院先维护了他,虽然骆掌院认为自己维护的是翰林院的尊严。
骆掌院说,赌资有多大啊?二十两!不说陛下这等身份,就是京城里稍有家资的人家,自家人玩儿个棋牌,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也玩儿得起。陛下不过是消遣一下,该御史就小题大做、咋咋呼呼行邀名之实,简直无理取闹。
本来也不是大事,骆掌院亲自出面,一下子便将小御史干翻了。
但左都御史私下也与骆掌院说了,得好生约束一下庶吉士,庶吉士以后多为国之栋梁,这个秦探花尤其年少,便跳脱了些。
当然,人家左都御史说得很委婉,人家根本想的是,这姓秦的,头一次陪陛下下棋都能搞出关扑的事来,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直人品啊!
骆掌院回去,又把秦凤仪给训斥了一顿。秦凤仪听说自己被御史参了,就说:“哎呀,陛下的嘴可真不严实,他怎么还到处说啊!那我被屠八十目大龙的事,是不是大家也都知道了!”真是丢脸丢死了!
“你给我闭嘴!”骆掌院道,“下回再不许同陛下关扑,知道没?”秦凤仪气呼呼地说:“我再不跟他下棋了!”
骆掌院真是奇怪秦凤仪是怎么拿这种说他家二大爷的口气来说陛下的。骆掌院道:“记住你的话便好,再有下次,休想我替你出头。”
秦凤仪心下一喜道:“掌院大人,您替我出头了啊?”“我是为了翰林院的名声!你以为是为你啊!”
即便骆掌院这般说,秦凤仪也很是感激,握着骆掌院的双手道:“骆大哥,我就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没把我当外人的。”
骆掌院挣开秦凤仪那肉麻兮兮的双手,赶紧道:“出去出去!”这是什么辈分!“骆大哥,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这些话,都是真心的。”
骆掌院实在受不了这个,把人推了出去。秦凤仪感慨,果然还是自己人牢靠啊!骆掌院虽则一张铁面,其实心地是极好的。于是,秦凤仪想着什么时候买上二斤点心去看望骆大嫂子,当然也顺带看一看自己的侄媳妇儿。
原本形势大好,庶吉士现在大都跟秦凤仪挺好,结果知道他当朝被参一本后,那些原本同他好的,又有许多改为观望状态,把秦凤仪气得不轻。
秦凤仪对方悦道:“真是日久见人心,阿悦,你说,人心咋这么势利呢?”
方悦劝他道:“人心本来就这样,你以后可得当心了。咱们刚入朝,你就入了陛下的眼,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呢,你以后越发要谨言慎行才好。”
“我以后再不跟陛下下棋了,他嘴可真不严实,定是到处说我输给他的事,御史才知道了。”
“你不用抱怨陛下,关扑的事,还不是你自己提议的。”秦凤仪不说话了。
方悦看他一副郁闷相,不免又安慰了他一回。
大家都觉着,秦凤仪这都被御史给参了,陛下就是碍于物议,也得冷他一冷吧,谁知第二天,陛下又宣召了这小子。
秦凤仪不怎么乐意去,但皇帝老儿宣召,他也不能不去。
这回出来宣召的小内侍自称小严公公,小严公公私下提点了一下秦凤仪觐见时的礼仪,譬如,不能说“你啊我啊”的,对陛下得用尊称。
秦凤仪道:“公公放心,我之前是没怎么见过陛下,就有些大意了。”小严公公笑道:“也是马爷爷的交代。”
秦凤仪问:“马爷爷是哪个?”“就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马爷爷。”
秦凤仪通达人情,连忙道:“那还得劳烦小严公公你跟马总管道声谢,就说我晓得了。”小严公公连忙应了。
秦凤仪进宫,行过礼后,也没什么精神。
景安帝看他这一脸倒霉的模样,不禁笑道:“怎么,叫御史吓着了?”“我能叫那等碎嘴子小人吓着?”秦凤仪瞪圆了一双大桃花眼,噘着嘴道,“我是在生陛下的气。您怎么把我输给您的事到处说啊?这不人人都晓得我被围杀了那么一条大龙,我多没面子啊!”秦凤仪很是把景安帝埋怨了一回。
景安帝哈哈大笑,看秦凤仪这一脸郁闷,又安慰他道:“说一下可怎么了,那先时你不是还赢了朕一局吗?”
“那也不能说啊,我就没跟人说赢了陛下的事,不然别人知道,陛下该没面子了。”“真没跟人说?”景安帝不信。
“我就只跟我媳妇儿说了,再没跟人说过,我媳妇儿嘴巴紧得很,她也不会与人说的。陛下肯定是到处去说了,不然御史怎么会知道的?”总之,这事的起因,秦凤仪必要算在景安帝头上的。
景安帝笑道:“朕不似你,成天瞎要面子,你只管说去就是。”
秦凤仪郁闷兮兮地看着景安帝,景安帝笑道:“行了,今天不下棋。过来瞧瞧朕写的字如何?”
皇帝嘛,也是爱听好话的,兴许是前番秦凤仪马屁拍得响,故而这回景安帝又叫他来了。
秦凤仪过去瞧了,见是四个大字:百年好合。秦凤仪道:“嗯,这四个字自不消说,遒劲有力,不过陛下您不适合写这四个字。”
“说说看。”“您是金戈铁马的帝王,您写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当是有富贵绵长的意思,故而都是收着写的。可是,看看这个年字,最后这一竖,威势顿起,霸气四溢,不合这四字的富贵气象。”秦凤仪道,“您应该写汉高祖那种‘大风起兮云飞扬’这种气派的话,才能合您的字。”
景安帝将笔一掷:“是啊,总是写不好。”秦凤仪随口道:“陛下,是谁要成亲了吗?”“三皇子大婚,求朕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