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柝声再响,已是子时。今夜任务完成,王葛把长短规格的木棍都放回杂物屋。规格不一,决定她画圆画方时的高距不同,才能进一步精炼基础技能。 回居室,席子已经铺在钱娘子、专娘子中间。 王葛原先睡在最东侧,钱娘子睡在最西侧的。鼾声已起,争相震耳,是专娘子和南娘子发出的。王葛刚躺好,钱娘子就轻声问:“每晚练这么久,是来边郡的路上耽搁了练,还是一直如此?” “一直这样。” “真好,你这么小就肯吃苦,会越来越强的。” “嗯。匠师有匠师的强,再比一次,我还会赢过司马韬和刘清。” “你呀。”钱娘子好笑得轻戳王葛额头:“我特意不提他二人,你偏说。” 王葛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忧心道:“只是我时间紧,跟他们耗不起。” “放心,他们不会久留襄平。” “可我才来不到一个月,已经遇到两回了。上回有祝阿姊帮我挡灾,这回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他们才不好太放肆。下回呢?我就是一木匠师,只想好好制器,多挣钱,让我大父、我阿父看得起病。等我有本事,我大母才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大母的手总长冻疮,一到冬天就裂血水,每年到仲冬时,好容易可以歇了,她却要接给富户缝衣的活,多挣谷粮,让我们姊弟几个在寒冬也能吃够七分饱。” 王葛强忍哽咽,继续道:“钱阿姊,你知道么,有个恩人给我家几盒冻疮药,很贵的,我大母舍不得抹,然后坏掉了,她哭了好久。” 钱娘子连席带人将王葛扯过来,拍着她肩膀安慰:“别哭,你这孩子,怎么让我这么心疼啊。别哭,要不这样吧,明天我去找官长说说,许我跟着你,一直到司马韬离开襄平。” “官长能同意么?” “能的,能的。这下放心了么?快睡吧。” “嗯,其实我也没那么怕他。” 钱娘子忍笑:“是是是。” “半年后就更不怕了,我离开平州,以后遇不上他了。” “是是……什么?” 次日一早,功曹署区。 段功曹史、王书佐都拧着眉头听钱散吏复述王葛的话,听到王葛想吏期一结束就离开平州去凉州,二人眉间锁得更深。前者问:“去凉州,她知道平州离凉州多远么?就算平安到那,无特殊匠功,就得和别的木匠师一样,要耗多少年……” 段娘子说到这顿住,在匠人方面,凉州跟平州最大的不同,就是巧绝匠师挺多。王葛还差七十二次郡级比试的首名,且这小女娘有真本事,只要不停得考,说不定两、三年能考完。 王彪之是多灵透的人啊,一下就猜出功曹史在愁什么了,他出主意道:“待她契期临近结束,可用飞辕车起效的理由,再补她几次郡首名次数。只要她续契,续几个月,就补几次。” 段娘子没好气道:“真以为我一人说了算?没给她补完,我这功曹史不要做了!” 王彪之问钱娘子:“她还讲什么了?” “讲她制物的一些心得。” 心得? 钱娘子见官长都一副想听的样子,便继续复述王葛之言:“她说心情愉悦时最易触发奇想,将寻常器物改良为不寻常。此『不寻常』非用时麻烦的意思,相反,一定要让使用的人觉得简单、顺手,新器物才会传扬开,也利于后辈匠人再次改良。比如她最初制火折子……” 段娘子手臂微抬,钱娘子停住。 “算了,你先说。”她没想到火折子出于王葛之手。 钱娘子:“是。她制出火折子后,觉得制此物又费时又费钱,莫说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普通富户也以此物为奢。阿葛……王葛就想,能不能用极易燃的火条做替代物?稍遇火星就速燃。” 王彪之随这番话深思:“若真有此物,可在军中推广。” 段娘子:“嗯,尤其斥候用得上。” 钱娘子是谨慎人,见两位官长又齐齐看她,解释道:“王葛仅有制火条的想法,一直没静下心思索。然后我问她在家乡还制过什么?” 段娘子、王彪之均向前倾身。 “她说还制过戳不倒的竹器,叫不倒翁;随意放在尖物上就稳住的竹蜻蜓;牵线打架的小竹人;对了,如今府里、军中用的灭火筒和滚灯也出于她之手……” 段、王二人前倾的越来越厉害。 可惜接下来,钱娘子遗憾道:“剩下的,她陆续跟会稽郡署签了密契,不能私传。” 段娘子呢喃道:“这就不少了。”然后坐正,半眯眼,微仰头。 王彪之不打扰对方斟酌,起身,示意钱娘子随自己出廨舍。外面庭树碧绿,被阳光映的更显盎然。 他吩咐:“王葛遇到司马韬的地方是郡署耕田,你这就回去,找几个常在那处巡视劝农的循行小史,问出司马韬几人仗势欺王葛的证据。” “当时要没人看到呢?” “王葛都跟你说了……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这话,就是让你传给功曹史,当时有人证。” 瞬间!钱娘子头皮都麻了,眼睛眨巴好几下:“书佐是说……书佐是说王葛知道我是功曹史安排在她跟前的?” “嗯。你想,她平时是多话的人么?告诉你这么多,目的其实是跟功曹史谈条件,辽东郡要么留她,要么留司马韬。” “留、留,那肯定……”肯定留王葛啊! 王彪之看穿钱娘子的想法,浅笑。是啊,二人留一,留谁弃谁,根本不必考虑。关键是留人的条件! 今天的事,令他越发欣赏王葛。这小娘子把司马韬欺人的证据递出来了,如果功曹史珍惜这位天赋匠师,那么顺着王葛递的证据仅处置司马韬、不算其杀敌的功勋数可不够。 柝(tuo):巡夜打更用的器物。有铁制或铜制的刁斗,平时煮饭用,本文 出现过;也有最简单的木柝。 288 游街 与此同时,郡署木匠肆。 这里的匠工全是从邻近郡地雇佣的,尤其东莱郡,每年固定由掖县、黄县两处津关,用海船载大量匠工至辽东郡的沓津县。他们的最低等级是中级匠工,在标准工钱的基础上,享有东夷府和辽东郡的双重补贴。 王葛的任务是察验,验匠工制的木器跟模器的误差在不在允许范围内。因为全是兵械,仅靠匠吏抽查是不够的,辽东郡给匠工高工钱的同时,对他们的要求当然也格外严苛,匠工之间,要以五人为“伍”,相互间察验联保,一人犯错,五人同罚。 巡视一圈木肆后,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王葛是樟木区的普通匠吏,女匠吏少,连她一共四女吏一署。其余普通匠吏全是十人一署。 坐入自己席位,案桌上的木料是好几个掌心大小的樟木块,从废料堆拣的。左手边的木盒装满了工具,是肆内提供的,只可在匠肆使用,不能带走。右边的工具、连同箧笥是她自己的。 她打开箧笥,取出曲凿,开始雕木球。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想恢复前世的鬼工球水平,得一层层磨练。鬼工之意,既指同心球可层层转动,还指每层球上的镂空花纹被雕琢得鬼斧神工。 所以下刀前,小小空间上的布局已经设计好,比如雕刻哪方面的花纹,想寓意什么。这些可不仅涉及规矩尺寸,全是要画出来的。然后,等规格的大孔留几个、小孔几个、花纹的各镂空点;小孔是为了图纹需求的美观,还是为了掏里层的球体,有实际用处;外层圆球上,花纹可刻几层,最高的点离孔壁有多厚,孔壁留多厚;每层球的图案相同,还是各不同,或者旋转为同心时形成扭曲螺旋。 另外,用木料雕鬼工球,在画图案这一步就得顾及木料的纹理。 总之,鬼工球的花纹可以繁琐,但须与雅致、协调并存,不能一眼看去缭乱,然后越细观越头晕恶心。前世王南行最开始几年雕出来的鬼工球都有这种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