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是赎罪!
拳头撞击身体的沉闷声音停下了,半白头发的秦班长似乎发力过度,隐隐有些脱力一般的半靠在刘金的身上,喘着粗气。
粗壮的手臂缓缓下滑,秦班长抓住眼前副官的甲胄,凑到自己的面前,眼带血丝的低吼道:
“今天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你家里人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想想你那刚过门的老婆,想想你那为你缝衣服眼睛都快瞎了的老娘,你就算自己找死,也别带上她们。”
那是歇斯底里的压制,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刘金这才发现,此刻的破庙中,居然只剩下自己和班长两人,而原先的那位副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亭子外面,警惕的盯着四周,不让士兵靠近。
被秦班长抓住甲胄的副官,如同失去了力气的鸡崽,任由秦班长的双手把他抬起来,他也只是如随风飞舞的弱柳一般,随着秦班长手里的力道在摆弄着,他的头颅,又低了下去:“好窝囊啊!班长……”
点滴热温,落在了秦班长的手背上,这半白头发的猛将,此刻如遭雷殛,浑身一僵,却是动弹不得,他如何不知窝囊,他如何不懂窝囊?
“你还年轻,你不懂……有时候,窝囊的活着,也是活着啊!”以年轻来搪塞自己的可笑,这是老生常谈。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是我们?为什么会是我们?”他在重复,似乎在质问,可偏偏,偏偏没多少底气的模样。
“明明我们大庆国打赢了魔物,荡平了叛军,伐灭了诸侯,明明……明明我们才是最大的功臣,为什么这个功臣要变成这个狗模样?还有,将军明明答应过我们那些死去弟兄,要好好照顾他们家里老小的,现在却亲自带队……这又算得了什么?这又算是什么?”
“明明答应好了我们,打赢了就有田分,打赢了就可以回家,打赢了就有钱拿……但是那些弟兄的家呢?那些弟兄的土地呢?就这么被划分为了给我们的赏赐?这不荒谬吗?这不可笑吗?”
“这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同村的刘福,与我一同参的军,可是他名字里有福,现实却是一个没福气的,我可以回来,他却没有回来……他的老婆做了人家的妾,他的老爹把自己卖做了他人的奴,他家里的地,成了我的封赏。班长,你说,你说,这……这些,你知道吗?将军知道吗?大帅知道吗?那高高再上的圣天子,他知道吗?”
将军、大帅、圣天子,一个个称呼,越是高贵,越是往上,越是见不得人间疾苦……
谈什么知不知道呢?
“所以呢?所以你想要做什么?”秦班长的语气变得莫名。
其中的感伤,其中的悲痛,似乎在摇摆……但是没有半点惊讶。
“班长,你知道?”刘金闻言呼吸一窒,惊讶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问道。
“大庆国由来如此,你当兵久了,自然就知道……别说是你,哪怕是我,身上不也背着好几个同村兄弟的地契吗?”秦班长说完,显得有些沉默。
他松开抓住对方甲胄的双手,转身回头,缓缓走到破庙的窗口,说是窗口,其实也不是,那只是一个较大的破洞罢了。
顺着破洞抬目看去,只见那圆圆的血月,已经停在了山头之上,而山头上的那道孤傲身影,则是烙印在血月之中,变成了如墨般的黑色……真是奇怪,明明是站在光芒之中,为何却是一片漆黑呢。
山头上那散发着光辉的血月是如此的大,站在峰尖上的将军身影,又是如此的小。
“更何况……还有他呢……”
“将军,将军也知道这件事儿?将军也是这种人吗?这不是在吃死去同僚的血和肉?”
“你不读史书,不懂什么叫做岁饥,人相食……只是年景不好,便是如此的非人模样,可要是世道不好,年年月月……皆是如此,谁又能摆脱呢?”
“不,不,不!那是世人所称赞的凤彰神侯,那是我们的将军!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的大帅,还是有名的不败战神,皇帝亲封的上柱国,赫赫有名的东君亲王,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但是知道又怎么样……”
“可是我们当年不正是受不了这些家伙的压迫,不正是受不了这世间的不公,这才当的兵吗?老子好歹也是一个小将领,怎么还是这般的生活?
将军老是跟我们说他以前生活有多艰苦,说打胜仗之后就可以享福了……我知道他也是苦难孩子的出身,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但是为什么明明都是穷苦孩子,还要去为难那些穷苦孩子呢?
我们把那些人家里的壮丁抽走了,对那些老弱病残赶尽杀绝……这合乎道义吗?”
一遍遍的质问,一遍遍的质问,这是拿刀再往这个秦班长的心头里插,秦班长很是烦躁的说道:“这些我不知道吗?我不清楚吗?还用你来说?你现在说出来了,那好啊!你想怎么样?刘金,我问你,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没想怎么样,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不合道理……这是不对的……不是……”明明是发脾气那个,但却又是最没理由的那个,短须副官刘金的嘴里在结结巴巴不断的在解释着什么。
直到班长的一句话,让现场再次恢复了寂静:“你要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