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归玉抬眸看她,过了好久,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才道:“那,我送小姐。”
竹林雨夜,一如当年。
只是这一次,交谈之人,不再是谢恒。
洛婉清听着李归玉说他的过去,说他出生,说江枫晚,说王怜阳,说他为了王怜阳那一个拥抱,拼尽半生。
他们说了很多,像两个普通旧友。
天一点点亮起来,信鹰回到竹屋,洛婉清看到李圣照的消息:“将抵紫云山,开始行动,望拖至黄昏。”
她看着消息,平静将纸条收起,李归玉静静注视着她,他没有拦她,周身带着颓然死气,只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洛婉清抬眸看向他,想了想后,她终于道:“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小姐请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李宗吗?”
听到这话,李归玉没有立刻出声,他静静看洛婉清,好久,才不甘道:“为了你。”
洛婉清一愣,李归玉平静道:“你知道阁内吗?”
“知道。”
洛婉清有些疑惑,“有何干系?”
“阁内直属皇帝,也就是说,当年之事,其实李宗全部知道。”
洛婉清睁大眼,李归玉笑起来:“你是洛曲舒之女,你的话,太有分量,而你身处高位,心思缜密,知道这件事,是早晚之事,李宗为了自己的名誉,必定杀你。”
“所以……”洛婉清不可置信,“他是为了我?我一个人?”
“是。”
李归玉如实回答。
洛婉清闻言想了想,随后笑了一声,似是有些高兴笑起来。
李归玉不解:“你笑什么?”
“我笑,”洛婉清撑着自己起身,感觉自己心中有些疙瘩终于散开,欢喜道,“他谢灵殊,终究还是栽我手里了。”
李归玉听不明白,洛婉清轻声道:“终于有人选我了。”
她的父亲选择成全大义;
李归玉选择仇恨;
曾经的崔观澜、谢恒,也一次次选择自己的责任。
终于在这一日,他选择了她。
她心中大畅,摆手道:“走了。”
李归玉跪坐在地上,握着手中匕首,平静目送她,似乎是在等最后结果。
洛婉清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他:“哦,还有一件事。”
李归玉有些诧异,洛婉清笑起来:“我今日放过你,不是原谅你。而是你当年,因未曾查清仇怨,贸然复仇,以致一步错,步步错,我不愿步你后尘。你若心中有愧,那改日尘埃落定,自己去监察司自首,待查明真相,自会按律处置。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这话让李归玉一时不知所措,洛婉清眼中露出几分温和,只道:“你曾是位君子,我敬重你的过去,当年你离开故土,为国为质,我也曾长街相送。还望君心浮沉淤泥,不忘熠熠光辉。”
李归玉愣愣看着她,面前人在晨光之下,如露珠清透闪耀。
洛婉清扬起笑容,转身走出竹屋,翻身上马之后,便打马而去。
洛婉清一路奔向东都,此处距离东都不足半个时辰,洛婉在郊外找了个客栈,吃了顿饱饭,而后她上客栈,沐浴更衣之后,走到妆镜前,拿起了眉笔。
她如同赴一场盛宴,认真给自己画眉、描妆。
在她准备之时,东都早已戒严,大军驻守城外,王公贵族都等候在了刑场。
大夏曾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前监察司司主,如今弑君之臣,殿上斩公卿之乱贼,于今日处斩。
他身份太高,名声太显,整个东都如今所有人,几乎都汇聚在了刑场,送他最后一程。
王怜阳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高处,所有人察觉李归玉不在,都低头议论纷纷。
谢恒一身素衣,被绑在刑架之上,他发丝凌乱,周身是伤,然而狼狈至此,这位曾经名扬天下的贵公子,亦不是俊美风姿。
刑场人头攒动,王怜阳抱着孩子,神色悠然,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升起。盛夏热风吹过,人也因过于炎热失去了兴致,变得越发安静。
“谢大人,”宋惜朝探过头来,压低声道,“您可知道,今日陛下为何不来?”
“不知。”
谢修齐摇了摇头,随后意有所指道,“只听说,昨夜宫里出了些乱子,半夜就封城了。”
“这样啊……”
宋惜朝似有所思,扫了一眼周遭。
城内如今都是王家直袭军队巡防掌控,到处都是王家的人。
此番李归玉登基,原本戍边的两位王爷镇北王和镇西王都回东都觐见。
他们各自带了两万兵马,外加如今大小世家囤积在东都城外的兵力,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要有十几万人囤兵在东都之外了。
毕竟李圣照一起事,皇位到底谁做,便成了一个悬念,所有人都到东都来买股押注,看看能不能有个从龙之功。
但大家也都不是傻子,押注没谁想押自己身家性命,故而所有人也都在观望——
除却那两位戍边亲王。
镇西王和镇北王几乎是李宗一手带大的两个弟弟,对李宗感情深厚,如今他们是完全搞不清楚,李宗之死到底是谢恒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于是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宋惜朝分析了一下现下的局势,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紧张坐着的张逸然。
如今张逸然是清流新贵,由宋惜朝手把手亲自培养,虽然职位不算高,却是清流中说得上话的人。
宋惜朝看了一眼张逸然,便知他心中念想,扇子往自己面前一挡,压低声道:“把你心里那点念头给我压下去,该说不该说,别给自己找麻烦。他弑君,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张逸然听着,不甘抿唇:“我知道。”
然他心里,却总隐隐期盼着什么,他不停看向城门,等着那个人。
依照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她不可能不管谢恒。
时间一点点过去,过了许久,王韵之从小道大步走来,行到王怜阳身侧,压低声道:“娘娘,没探到人来。”
王怜阳闻言嘲讽一笑:“还以为这些人多重情重义,罢了。”
王怜阳说着,将孩子递给王韵之,站起身来,看向众人道:“诸位,午时将至,今日陛下身体有恙,监斩一事便由本宫代劳,不知各位皇叔,大人,”王怜阳一一扫过座上有分量的人,颇为恭谦道,“可有异议?”
所有人都颔首默认,两位亲王拱手道:“既然陛下身体有恙,自然是太后监斩。”
王怜阳笑起来,只道:“那今日,便由本宫监斩。谢恒逆贼,受李归玉所指使,弑君罔上,大殿斩杀公卿十余人,残暴至极,人神公愤。本宫本欲以谢恒性命,逼反贼李圣照出面,不想此厮无情无义,竟是打算将此罪臣作为弃子。谢恒,李圣照如此待你,你可后悔?”
谢恒没有说话。
在来时他们便封住了他的哑穴,现下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怜阳见他不出声,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不打算招认了?好,既然如此,那按弑君谋逆之罪,本当处凌迟之刑,但念在谢司主过去劳苦功高,特赐斩首,以免痛苦。”
说着,王怜阳捻起亡命牌,正欲扔下,张逸然骤然出声:“慢着!”
王怜阳闻言冷眼看去,盯着张逸然道:“张御史?”
“午时未至,娘娘,还请稍安勿躁。”
张逸然迎着王怜阳的目光,平静道:“否则引起天罚,届时娘娘怕承受不住民怨。”
“不错。”
礼部尚书谢广成也点头开口,抬眸看向王怜阳道:“行刑必须符合天时,况且,娘娘不是还要等人吗?”
王怜阳闻言,扫了一圈众人,行刑与天时相关,若不到时候提前动手,日后天灾怕都要算到她的头上。
她也不急于一时,点头道:“好罢,那就等吧。不过也没多少时辰了。”
王怜阳看了一眼旁边马上就要到午时的日晷,慢慢道:“就这么些时间,怕也是等不来人了。谢恒,”王怜阳说着,抬眸看向刑架上的谢恒,笑着道,“你倒是劳苦一生,临到最后,连个愿意救你的人都没有。”
听到这话,谢修齐暗自捏紧拳头。
旁边谢广成似是察觉兄弟的情绪,用袖子遮挡着,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为家里想想。”
如今谁和谢恒沾边,那就是和谋逆沾边。
谢家中正几世,不能在谢修齐这里被打破。
谢修齐绷紧身体,张逸然看着那不同挪动的日晷,王怜阳捻着亡命牌,眼看着日晷就要到午时,王怜阳抬手欲扔,也就是这一刻,外面突然传来急报:“报——报——有敌军来袭!”
听到这话,王怜阳眼中猛地爆出惊喜之色,所有人齐齐抬头,王怜阳立刻询问:“谁的军旗?多少人马?”
“是洛字军旗。”
来报之人忐忑开口,张逸然谢修齐都松了一口气。
谢恒愣在原地,就听来报之人道:“来了,一……一人。”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愣住,王怜阳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来了多少人?”
“一人。”
跪在地上的士兵扬了声音,“只来了一人,但她挂着军旗。路上探子报的。”
“挂着军旗?”
王怜阳被气笑:“一个人也敢挂军旗?好,好得很,那就开城门,调一千人出去,把她杀了!”
说着,王怜阳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谢恒,转头道:“把他绑了,挂城门上去!他们不可能只来一个人,本宫亲自督军。”
王韵之得令,立刻将谢恒拖起来,跟随王怜阳一起去了城楼。
谢恒被吊在城楼之上,发现夏日的烈日格外安静。
他看着城外荒野,漫漫黄沙,不远处是小林,数千士兵已经列阵城外。
他双手用绳索吊在头顶,遥望旷野,感觉一切过于安静,让他疲惫闭上眼睛休息。
“人呢?”
王怜阳走到城楼上,见没有人影,立刻转头看向旁边侍卫。
侍卫忙道:“方才是斥候来报,还有五里,现在应当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所有人就听见了马蹄声。
因为旷野太过安静,马蹄声变得格外响亮,它从小林中出来,伴随着马的嘶鸣之声。
像是踩在鼓面一般,发出激动人心的战鼓之声。
谢恒慢慢睁开眼睛,老远就看见一面红色绣金线军旗,张扬在夏日猎猎风中,露出那金色狂傲的“洛”字。
女子黑衣骏马,身背长枪,马悬弓箭,腰上挂着一把长刀,一人一马一骑,便朝着城门一路急奔而来。
她像是一只振翅凤凰,巡飞在这辽阔的战场之上,明明只是一个人,却展开了遮天蔽日的翅羽,仿若千军万马。
谢恒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一路朝他奔来,他心如擂鼓,恍若一个少年人,目光全部在她身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在意,明明做好了准备,明明他知道,他该为天下人所弃。
可是当她这样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朝他而来时,他还是感觉喉头哽咽。
他看着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即将进入城楼阴影处时,她才仰起头来,看向高处悬挂的谢恒。
她看见他瞬间,便觉眼酸,不由得握紧了手中长枪,随后扬起灿烂笑容,大喝出声。
“谢灵殊,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