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王管事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吓得外头正扫地的仆妇都要问上一句,“王管事?怎么了?”
“无事,无事!”
王管事身为书坊管事,对待有字的纸,就跟所有的读书一样,那可都是心存敬畏之心的。
然而看到这里,他就像是那被戴了一顶又一顶绿帽子,喜当了一回又一回爹的胡生,心里满满是被背叛的恼火……他竟然想将这剩下的书稿,给撕成碎片!
不过刚刚外头仆妇的问话,倒是让他醒过来。
他是正在看书稿的书坊管事,而不是故事里那个绿光缠身的胡生。
他又喝了一杯彻底凉透的茶水,背着手,在地上转了几圈儿,这才回去,尽量平心尽气地看完了全本。
书稿的最后一幕,正是出家的崔氏,身着淄衣,手里拎着一串干饼,来到城外十八里处,送流放出京的胡生妻妾最后一程。
胡生披头散发,麻衣麻鞋,看着正妻杨氏含泪接过那一串干饼,鼻头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
他为宦二十年,享尽荣华富贵,争名夺利,没想到,到头来,尽落得一场空。
其他流放犯官,虽然同样凄惨,可好歹夫是夫,妻是妻,儿是儿,女是女。
可他呢?
夫不是夫,妻不是妻,儿不是儿,女不是女呀!
七个儿女,竟无一个是他血脉!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舍弃待他最为赤诚的嫡妻?
正是世事短,如春梦,昔日因,今日果,万般事,皆有命!
看到这最后一句,他也仿佛历经世事,回首往昔,直如大梦初醒。
他在室中连着走了十来圈儿,这才算是从那故事中抽身了出来。
这本下册,若是在一柱香之前,他是看得气愤恼火,发誓绝不能将这下册印出来的!
上册印的那五千册,借着艮岳散人的名头和上部宋青天探案的东风,已是全都售出去了。
还连带着他王记书坊也很是出了一回风头。
来打听下册何时出的同行和客人络绎不绝。
大伙对下册如此期待,可不是期待一个这般刀刀戳人的下册的。
若是换个脾气暴躁的,那不得大骂大吵着要退钱?
难怪楼家大娘子放下书稿就跑了,没准也是知道这下册有多气人。
但他如今冷静下来,细细想来。
气人归气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很新的写法?
之前那些话本,不管中间多么凄惨,最后都要来个强行大团圆。
这般虽然让看客们心里满意了,却也未免俗套。
既然艮岳老先生这般写了下册,那自然也有他的用意。
兴许他就是想用这个故事来警醒世人呢?
比如那胡生,若是他不忘初心,富贵不易妻,那崔氏这般的贤妻自然会在他身边提澌点醒,而他也不会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得志意满,大意收取了那些盐商土石商的好处,最后事败丢官流放了……
这下册虽然应该不如上册般令人愉悦,但印出来以后,想看的人应是也不会少的。
要不,就少少地印上五百……啊,不,两百册吧?
毕竟,那看了下册的人,若是气愤难当,自然会四处宣扬出去。
那不喜欢这个结局的,自然就不会再掏腰包了。
那些反而心生猎奇的,他看了自然也不会暴跳如雷……
总之,故事是艮岳散人写的,王记不过是个印书的书坊而已啊!
想通了这一节,王管事大大地吐了口气。
走上前去,拿起这部令他心情复杂的书谢,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