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看着她,似乎是在跟她解释,却又像是在跟秦昭王说话:“我祖父养马,幼年学过些。只是多年未练,马术不精,怕误了王爷的急事。”
说是这样说,其实只有书生自己知道,他不说自己会马术,跟秦昭王同骑,只是怕多生事端。
一是秦昭王手中有进城的令牌,他担心秦昭王半路甩了他自己走。另一个也是自己一介书生,看着文文弱弱,若是精通马术,容易让秦昭王起疑。
书生的理由冠冕堂皇,一人一鬼都信了他的话。
秦昭王急着见心上人,扬马先行。而书生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桃木枝,紧跟其后。
途中,书生看到官府门外围着满满的人,隐约听到有人在哭,似乎是在击鼓鸣冤。
京城里的一切事物瞧着都气派,连官府都看起来雄伟大气,与庐陵的比不得。
不过半盏茶,两人便到了城门口。
书生随秦昭王登上城墙头,立在高处向外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头犹如蝼蚁般渺小。
流莺视线掠过,城墙下皆是亡灵的怨气,黑压压一片聚成乌云,看起来极为渗人。
“呆子,你不能下去。”她似乎叫习惯了‘呆子’,情急之下便喊了出来:“他们会吃了你的!”
书生以为流莺说的是流民,低声安抚道:“过不了片刻,秦昭王便会命人放粮,他们有粮食吃,又怎会再吃人?”
流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说的吃人,不是指那些活着的流民,是那些因瘟疫和饥饿而亡化作的恶鬼。
那阴恻恻的怨气中,分明夹杂着几双猩红的眼,他们死死盯着书生,仿佛已经将他拆骨吞入腹中。
狐妖姐姐走前,跟流莺说过,书生血脉异于常人,嗅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看着又皮嫩肉细,最是爱招惹邪祟之物。
流莺还没吃到书生,怎会让这些恶鬼得手。她挡在书生前面,对着乌云里的恶鬼龇牙咧嘴,大有一副‘他是我的口粮,你们敢碰他我就跟你们拼了’的姿态。
书生看不见恶鬼,只能看见流莺像是炸毛的橘猫,突然跑到他面前,举着拳头对着远处的空气挥舞。
虽不知真相,但城墙下死尸遍地,他猜到应是有他看不见的妖鬼在。
想到她这是在保护他,书生便不由得失笑。
秦昭王调来粮食,看着城墙外乌泱泱的人,他不禁犯起愁:“若是开城门放粮,流民定会不管不顾,一拥而入。可圣上明令禁止,不允流民进城。”
书生略一思考:“王爷可以先安抚民心,趁此时间将粮食做成馒头,包子等果腹之物,便于领取。而后从城墙上投放下去,待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再考虑如何救治他们。”
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秦昭王按照书生所言,先是亲自在城墙头上,对着流民喊话。
待勉强安抚下饥肠辘辘的流民后,命属下喊来了全城的厨子帮忙做馒头包子。
不多时,秦昭王便将第一轮出锅的馒头包子抬上了城墙。
饿极了的流民们,这些时日不是啃草根树皮,便是生吃腐肉喝人血,几乎已经丧失了人性,只留下生存的本能。
书生没有第一时间让秦昭王将做好的口粮投放下去,他先让侍卫围满城墙上,人人手中举着点了火油包的弓箭。
此时天色不早,燃火的弓箭,在城墙上极为惹眼。
流民们看到箭上点燃的火焰,纷纷心生恐惧,以为秦昭王方才说的话都是忽悠他们,实际上是准备命人射杀他们才是。
就在他们惊恐万分时,书生与秦昭王抬起馒头与包子的木筐子,对着城墙下喊话:“今日起,直到瘟疫结束,每日放粮两餐,人人皆可温饱。”
“城下百姓,若你们都想活命,便听从秦昭王调遣。请诸位按照老人、残疾、女子、男人分开站,我们喊到哪一列,便上前来排队领粮食,每人可领一个馒头、两个菜包子……”
书生瞧着瘦弱,嗓音却犹如洪钟,传遍城下,气势恢宏:“若有扰乱秩序,上前哄抢者,杀无赦!”
原本就被围满城墙的燃火弓箭震慑到的流民,此刻又被书生包含肃立的声音威慑了一遍,那杂乱的人群,竟是奇迹般被分理成了四拨人。
秦昭王命人将做好的粮食,用绳索和筐子投放下去,碍于城墙上的弓箭,便是再饿的流民,也不敢轻举妄动。
左右不过是再等上一会儿,没必要因为这个丢了性命。
秦昭王看着放粮有条不紊进行着,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对书生高看了一眼。
初见时,书生给人一种呆板的印象,便像是其他读书读久了的书呆子,是那种只知道看书,却不知变通的人。
但这几日的接触,让秦昭王越发惊喜。
书生并非刻板之人,收放自如,能屈能伸,又非油嘴滑舌的小人。
他心中有沟壑,有抱负,敢为兄弟百姓孤身入京告状,光是这份胆识和果决,已非平常人能有。
秦昭王正想与书生说什么,城下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虽然书生方才说了杀无赦,却并没有让秦昭王对侍卫下令,只不过是用来威慑流民,以便于维持秩序的口头警告。
此刻流民中突然窜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与其他流民不同,身上的衣裳虽然脏污却不破不旧,脸上也没有血迹,只是沾了些灰尘。
有一人带头哄抢,便有不要命的跟着一起。
流莺一眼就认出了魁梧大汉,他便是化成灰,她也不会忘记这人。
他叫罗一,是庐陵王手下的走狗。这些年庐陵王犯下的罪行,大多都是罗一代为出手。
她当年被强抢,便是罗一做的。他给她灌了药,将她送到庐陵王的榻上。
即便多年过去,流莺看到罗一的脸,仍会感觉浑身冰凉。
她强忍着不适,扯住书生的衣袖,连指尖都在颤:“领头那大汉,他是庐陵王的手下。”
“你认识?”书生看到她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甚,眼底隐约浮现出那日庐陵王来找他时的惊慌,不禁皱起眉。
流莺是个单纯的女子,单纯到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
她害怕那男人,一如恐惧庐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