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
吉野一直在看电视,他突然拍着膝盖嘟囔道。
贵子的视线瞬间从电视上移开,不安地看着吉野。
一般吉野临走时,总是这样说,说完就站起来。此刻,他也是啜饮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站了起来。
“要走啦!”
吉野离开之前,不说要回家去,而是以要去哪儿玩似的口气,只说“要走啦”。
贵子知道这是他要回到在家等待的妻子身边的羞怯表达。或许应该说是对留下来的一个女人的体贴。
“三点了吧。”
吉野看看餐具柜上的座钟。与其说他在确认时间,莫如说是含有请求的意味:我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了,可以走了吧!
吉野是昨晚九点钟来到贵子房间的。
昨天是星期六,他在伊都参加完高尔夫球比赛会,直奔这个房间来了。
贵子知道吉野是对家里人说,外出打高尔夫,需要住一宿,才来到自己房间的。
她并不是直接听他说的,而是根据以往他在这儿住下时,经常是打高尔夫球回来而揣测的。
他从昨晚九点到来,到今天下午三点,已经和她在一起待了十八个小时。
“那就再见吧!”
吉野呈现出一副略显歉意的表情,而贵子在刚才看电视时,就知道他快要说“走啦”。
尽管有所预知,贵子还是露出有些不安的神色,她也对自己揣测得准确而感到沾沾自喜。
“周三或周四一起吃饭好吗?”
“……”
吉野很忙,他是个建筑师,在青山拥有一家事务所。他经常去施工工地转,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也到地方上去。
他们曾有过好几次约见,总因为有急事儿而没能晤面。
看到他又是含糊其词,贵子觉得周三或周四见面的可能性不大。
“赤坂的乃木坂下有个店面很小却味道挺好的法国菜馆,就去那儿吧!”
开空头支票是吉野临走时的一贯毛病。
吉野上次曾说两个人去外国慢慢地旅行,大上次说想一起去京都赏红叶。
然而,他哪一个许诺都没有兑现。
或许当时是出于真心,最后却没能成行。
尽管觉得男人特意说这些话是一种温存,但是总开空头支票,贵子还是觉得有些生气。
“还是星期三好啊,七点左右怎么样?”
“那你提前一天来个电话!”
与其一直期待着而让人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作指望,这样心里倒感到轻松。
“今天下午还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啊。”
贵子冷淡地回答。吉野自己从西装柜里取出短外套来,穿在身上。
“还去那儿吗?”
贵子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一个习惯,吉野走时,总要把他送到车站。
“嫌麻烦吗?”
“不。”
贵子冲着镜子整了整发型,然后在罩衫外面套上对襟毛衣。
吉野故意出洋相地“嗨哟”一声,把装着高尔夫衣装的、放在墙边的提箱提了起来。
吉野今年已四十八岁,他弯下腰提着箱子站起来时,感到了年龄不饶人。
他俩打开房门,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可能是星期天下午的缘故,孩子们聚集在公寓的中庭,尽情地嬉闹。也有父亲陪着儿子在角落里练投接球的。
“天要下雨啊。”
十一月的天空,云层很低,晾晒在公寓楼顶上的衣服正在随风飘舞。
“天有点儿凉啦。”
吉野微微地打起寒战。这时,电梯升了上来,两人迅即步入门内。
二
从公寓出来,向左边走二百多米,就到了商店街,再径直往前走,就是车站。
两个人并肩向前走,走着走着,碰到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女。这人可能是购物回来,右手提着购物筐,左手牵着一个女孩儿。
“您好……”
这个妇女满面笑容地向他们轻轻鞠了一躬,贵子也同样向她鞠了一躬。女孩子好像要说什么,贵子也没搭话。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吧?”
当妇女走过去时,吉野问。
“是隔壁邻居。”
虽然贵子当时没说话,那个妇女的脸上却显露出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们的关系。
“挺糟糕吗?”
“没有什么。”
吉野有些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贵子并不想特意隐瞒她和吉野的关系。她已经二十九岁,作为一个独身女人,有自己喜欢的男人是很正常的。
或许这个妇女很快会将所见告诉周围的人。但看上去她是个性情柔和的人,也可能是个很无聊的妻子。
星期天的下午,她竟和一个比她大一轮多的男人从房间里姗姗而出!
任凭别人怎么议论,贵子不会在乎。
她本来就没有和公寓的人交往从密,她也不想老待在这里。
不,不仅是这家公寓,就连她和吉野的关系,也应该理清了。
“她可能知道咱们的事儿吧。”
贵子一边点头,认可吉野的判断。一边回顾着自己和吉野关系发展的历程。
贵子和吉野建立关系已经三年了。
他们相识于吉野和建筑学教授会谈之时,当时的贵子在做速记。
贵子觉得吉野很温和,给人的印象很好,大概对方也觉得贵子人很好。过后,她被邀请去吃饭,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渐渐亲密起来了。
当然,贵子那时就知道吉野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贵子是在了解一切情况之后,才与他发展关系的。
也许是因为当时贵子和以前的恋人刚分手,感情处于空窗期,日子过得很寂寞,正想着依伴一个人时,吉野出现了。不然,她不会简单地以身相许。
原以为只要度过这一特殊时期,两人很快就会分手。可在不知不觉之中,时间过去了三年。
吉野人很温和,外表也不差。尽管贵子没有提出过明确要求,吉野每月却默默地给她二十万日元,而且是悄悄地汇到贵子的存折上,以便于她接收。
只要维持现状,她的生活就很轻松,也不会产生什么不满。
然而,长期这样维持她与吉野的关系,会怎么样呢?
吉野一周至少来这儿两次,其中一次会住下来。他用那种仅凭年龄而无法想象的热情拥抱贵子,说一直喜欢你,一直很爱你。
然而,他却没有和妻子分手而与贵子结婚的勇气和胆量。
后来贵子意识到即使继续幽会,两人的关系也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发展。
其实现在,贵子早已没有了当初与吉野幽会时的那种紧张感和愉悦感。
他们交往的第一年,贵子总是屈指计算与吉野幽会的日子,并围绕着幽会制订工作计划。然而到了第二年,幽会就有种事务性的感觉了。
从去年秋天开始,贵子就考虑和吉野彻底分手。
对于这一点,这个男人敏锐地觉察到了,他曾问过贵子:“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说起来,贵子并不讨厌吉野,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
贵子只是想与他划清界限。一次又一次的幽会,仅仅是同一情景的反复,反倒会招致相互的麻木和疲劳。她觉得现在应该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并重塑自己的形象。
然而,吉野好像没摸透这个女人的心思与焦虑。他要么从国外给她买来高价特产,要么就给她增加零用钱。
贵子生活上虽然暂时挺阔气,但是改变不了心头的忧虑。他对待她越是和蔼,她越是觉得郁闷。
虽说贵子要和吉野分手,但她并没有铁下心来,义无反顾地去做。
她只是觉得应该分手,但找不到分手的机会。
三
可能是快到傍晚的缘故,狭窄的商店街上挤满了购买食物做晚饭的主妇们。
有对年轻的夫妇在蔬菜店的店头挑选西红柿。有个做父亲的带着几个孩子在买冰激凌。玩具店、书店和唱片店里也都挤满了人。
“喝杯咖啡好吗?”
吉野觉得贵子来车站为他送行,有点不好意思,就在咖啡馆前停住脚步。
“没有时间了吧。”
“不要紧。”
从这里到吉野家要换乘私营电车,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现在三点半,到家就要接近五点。
他回到家,肯定会作这样的辩解:“上午又打了一个回合!”
贵子最近对吉野的所作所为看得很透。
他打完高尔夫之后,特意来到自己房间,原先只是单纯地从心里感谢他,最近却看到了其反面。
可能是星期天下午的缘故,咖啡馆里有很多带家眷的人。
吉野站在门口朝里环视了一下,然后伴着贵子在尽头不再使用的空调前的座位上落座。
“您来点儿什么?”
“要咖啡。”
“刚才已喝过,还能喝吗?”
“喝几杯都没事儿!”
贵子不愿意自己想喝什么受到干涉。她这样思忖后,感到有点生气。
平时算不得什么的一桩小事,今天却耿耿于怀。
可能是她快来例假了,好像从头到脚都变得敏锐了。
“你住的那个公寓里孩子们太多啦。”
吉野点上香烟后,凭一时高兴地说。
“下次搬到涩谷[1]或者青山[2]好吗?”
“现在的地方也行啊。”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和孩子并排坐在旁边的座位上。这个人将奶昔吸管折得弯弯的,以便于吮吸。
吉野瞥了一眼,迅即移开视线。贵子则把正在照顾孩子的男子的脸庞与吉野的侧脸重合起来端详。
他在家里也是这样的神态吧。
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和冰激凌。
“哪一位要冰激凌?”
“请放在这儿……”
吉野指示自己这边。女服务员点点头,把冰激凌放到吉野面前,把咖啡放到贵子面前。
邻座的孩子猛地伸出下颌用吸管喝奶昔,险些把玻璃杯撞倒。
“要小心!”
父亲急忙按住玻璃杯,舔着溅到手上的牛奶说。
吉野侧目看了一下,转而对贵子说道:
“你学打高尔夫怎么样?要是能跟我一起打,我哪儿都带你去。”
贵子不想练高尔夫,便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