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将离(2 / 2)

凰诀 茴笙 1088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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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紫觞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腕子,半晌之后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眸。慕仪紧张得头皮都在发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余紫觞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声恭喜,不过……你知道,就是那样。”

慕仪重重地跌回坐垫上。

那晚姬骞睡着之后,慕仪半撑起身子,打量这个睡在她身旁的男人。那样仔细,就好像她从没有认真看过他一般,又或者是想透过这张脸,去想象那个可能会跟他有几分相像的孩子。

从断了避子汤那天起,她就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有孕,却总还抱了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不过两个月,不会那么凑巧。但老天爷就是喜欢捉弄她,层出不穷地弄出各种事情来,让她措手不及。

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昔,实在很难想象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她和他的孩子。这种感觉太过奇妙,曾几何时她还一度以为,这一生她都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也不知会不会开心。按他最近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会的吧。他会喜欢这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也许他更希望是个女孩。

这个孩子会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存在,他们教他读书习武、骑马射箭,一起看每一年的飞花落下,度过年年岁岁,。

她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姬骞带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泛舟灼蕖池上,她像从前那样拿花去砸他,而他们的孩子就在中间,笑着闹着。那样的情景,光是想一想,她就欢喜得想要流泪。

姬骞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却发现她并没有睡着,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慕仪低着头缩回被子里,靠在他怀中,“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

姬骞笑笑,意识再次迷糊起来,“什么梦?好的还是坏的?”

慕仪在黑暗中凝视着这张英俊的面孔,许久,方对着已经再次陷入梦乡的他轻声道:“坏的。坏得不能再坏的噩梦。”

新年之后,便迎来了最受青年男女欢迎的上元佳节。按照惯例,每年朝廷都会放出几十盏特制的花灯来增加节日气氛,今年更是别出心裁,费了大半个月做出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由帝后共同点燃。

当年先帝也放过孔明灯,却不是这般庞大的。慕仪曾就这个新项目严词质问姬骞是不是他的主意,得到对方的断然否定,“这些都是礼部在安排,我事前半分不知。”

慕仪含恨。

上元节对她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黑历史,今年为着某个原因不得不过就算了,还要当着百姓的面点孔明灯,果然是欲成大事者必有所舍啊!

即使她再惆怅,上元节还是如期而至。那天晚上煜都城华灯十里,梅香弥漫。慕仪与姬骞并肩立在承天门上,看着下面虔诚跪拜的百姓,微笑着点燃了那盏巨大的孔明灯。

伴随着阵阵欢呼,孔明灯慢慢升上夜空,如同绣在蓝缎子上那个最抢眼的图案。

姬骞和慕仪回到殿内,桌上备好了茶点,慕仪捧起清茶饮了一口,神情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姬骞默默瞅了她一会儿,忽然问:“想不想出去逛逛?”

慕仪微惊,“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姬骞不答反问。

慕仪呆了一瞬,溢出笑容,“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自然。”

宫娥取出替换的衣服,慕仪一打量就发现姬骞这次果然是准备充足,这些衣服全都是用的寻常布料所制,看不出一丝端倪。

“你早准备好了?”

姬骞悠悠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稼轩这词写得真是好。”

慕仪咬牙,“你看了我练的字?”

“你就放在案上,我不小心瞥到的。”姬骞笑,“既然想去,就不要憋着了。来,让为夫带夫人去逛灯会。”

他朝慕仪伸出手,笑得颇有几分可恶。慕仪却不伸手,反而慢吞吞道:“你说你带我去逛灯会,那,不许人跟着。”

说完这句话慕仪就发觉姬骞笑容微凝,但待她眨眨眼睛,却发觉他仍然是一脸笑容,似乎方才只是她眼花了。

“你希望就我们两个人?”姬骞微笑道。

慕仪颔首,“是,就我们两个人。”

似乎是哪里放了烟花,外面的欢笑声更响,连承天门上都听得清楚。

“好。”姬骞看着她,目光如水般清澈,“既然你坚持,那就只我们两个人。”

时隔十四年,慕仪再一次与姬骞并肩逛了上元灯会,他们没有带仆从,就连杨宏德都被勒令留在承天门上,不许跟着。周围的人自然吓得够呛,奈何陛下言辞坚决,他们也不敢违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后二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神情愉悦地下了承天门,很快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慕仪身着碧色襦裙,外罩一件毛茸茸的狐皮斗篷,除了发髻换成了妇人髻,简直与她九岁那年的装扮一般无二。她兴致很高,不时停下来猜个灯谜或者对个对联,玩得不亦乐乎。姬骞一直面带笑意地看着她,光影映照下,他的神情时隐时现,几分难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慕仪指着面前的一盏花灯,笑道,“是这首诗对不对?”

老板笑着回道:“对,没错。夫人真是聪慧,来,这盏灯是夫人的了!”

慕仪接过花灯,刚想继续猜,却见老板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眼中隐带恳求,不由叹口气,“夫君,我们走吧。”

老板眼中立时光芒乍现。

姬骞见慕仪一壁走一壁打量手中的花灯,不由问道:“我见你很喜欢那一家的灯,怎么不多猜两个?”

“我倒是想多猜,不过眼看那老板忍耐已经要到极限了,我再猜下去就不地道了。”慕仪将花灯拎高一点,盯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反正我已经拿走了他那里最好的一盏灯,就放过他吧。”

姬骞低笑,“你倒是会体谅人。”

“自然。”慕仪大点其头,“你今日才知道?”

“下面想去哪里呢?夫人。”姬骞含笑道。

慕仪略一思忖,“不如,我们去放河灯吧。”

他们去了位于煜都东南隅的“珑江池”。所谓珑江池,乃是煜都城内最出名的风景区,全园以水景为主体,风光秀丽,可以荡舟。太宗时朝廷还在这里修建有离宫称“乐游苑”。珑江池作为煜都名胜,定期开放,普通百姓均可游玩。

今日是上元节,正是珑江池最热闹的日子之一。慕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着俊秀郎君和如玉佳人月下相会,眼角眉梢情意无限,心中慢慢弥漫上一阵苦。

当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来不曾拉着情郎的手,一起游过这珑江池。

手背传来一阵暖意,她抬头,却见姬骞蹙眉站到旁边,为她挡住挤来的人流,“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那边吧。”

她低头,跟着他走到一旁的大树下。

“说起来我登基已有六年,竟不曾来这乐游苑住过。看这好风景,若是春季来这里,定然十分有趣。”

慕仪不语。

“不然就今年吧,等三月中旬我不那么忙了,咱们就到这里来住一阵。到时候我们可以泛舟池上,也可以骑马赏花,你一定会喜欢的。”花灯的光影落在姬骞脸上,使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柔和。

有公子吹起了笛子,向心上人倾诉爱意,旁边一阵嬉笑起哄之声。

慕仪微笑道:“好啊。等三月中旬我们就住到这里来。”

姬骞摸摸她的脸,眼神如水。

“不过,今天是上元节啊,你都没什么礼物送给我?”

姬骞挑眉,“我不是送了你那枚九鸾钗吗?”

“那个才不算呢!”慕仪拉着他的手,娇声道,“我想要点不一样的。”

姬骞眼眸深深,“你想要什么?”

“那个。”她伸手指着珑江池畔吹笛子的公子,“我要你像他一样,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奏一支曲子,要那种深情款款的,越肉麻越好。”

姬骞看着她,“我奏了,你就会开心么?”

慕仪挑挑眉毛,“大概会吧。”

姬骞想了想,笑了,“好,我答应你。不过那里人太多,你不宜抛头露面,就别过去了,在这儿听着便好。”

慕仪颔首。

姬骞稍微弯下身子,与她对视,“答应我,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慕仪笑,“你要给我奏曲子,我当然要一个音不漏地听完,怎么会乱走?快去快去。”

姬骞转身,朝珑江池走去。

上元节于珑江池畔给意中人奏曲传情是煜都的一个传统,比放花灯还受大家推崇。池畔有一个石台,要表演的公子站在上面,当众奏出自己的心意,请明月江水和众人为证,立誓此志不变。

此刻上一位公子刚结束,姬骞走上前含笑一揖,“未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众人见一波刚结束,又来了一个,且这位面貌俊朗、气质不凡,立刻一阵激动。那公子下了石台,姬骞缓步而上,面朝众人、长身玉立。

众人见他不做声,不由问道:“这位公子,你的曲子是要奏给谁啊?”

姬骞笑道:“在下的曲子,要奏给我的妻子。”

下面一阵嬉闹,有人高声问道:“敢问公子,这里这么多美人,哪一位是尊夫人呢?”

“我家夫人害羞,不愿露面,只想躲在一旁看热闹。不过这诗只要她听到,便足够了。”

“公子倒是体贴得紧!”

“难得难得!”

姬骞对众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微一抬手,四周声音立刻配合地消下去。石台上放着各种乐器,琴筝笛箫,供君自取,但因为来此地的多是寻常老百姓,懂的东西有限,琴筝就显有些高冷了,为了群众能够听懂,即使是才学过人的士子,表演时也大多选择笛子。

姬骞却将那张紫檀筝抱了出来,放在矮几上,他撩袍坐下,十指落在弦上。简单试了下音后,他道:“许久不弹了,若有什么错漏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公子废话恁得多,管你弹得好是不好,横竖我等也分辨不出。快些开始吧。”

姬骞笑了笑,目光穿过人群,对上远处的慕仪。她就立在那棵大树下,娉娉婷婷,箭荷般清雅动人,表情却半隐半现,看不真切。

第一个音出来,慕仪就知道他又在骗人了,乐声流畅悦耳,没有丝毫生涩。她有点惊讶,原来他的筝也弹得这么好。

至于曲子,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第一小段结束,才想起来曾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在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情,她觉得自己惹他生气了,所以去和慧行大师学了这支曲子。可当她把曲子弹给他听时,他却说她没有错,反过来给她弹奏了一遍。

这原本是首琴曲,他却选择了用筝来演奏……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忽然断掉,他目视前方,淡淡道:“此曲名为,《负荆请罪》。”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有人调侃道:“公子这是要认错啊。不知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尊夫人恼了你?”

“不管是什么事,既然公子都诚心致歉了,那位夫人还是宽宏些吧。好歹你家夫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请求原谅了,对堂堂丈夫而言,这也不是一件易事啊!”

“是呀是呀!”

那些议论声慕仪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周遭是人群环绕、花灯满池,那个男人立在当中,身姿颀长、目光温软,口气是那么的平和淡然。但是这些如今都不在她的考虑,她看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脑海中不停叫嚣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盏由他们共同点燃的巨大孔明灯此刻正好飘到了珑江池的上空,众人刚被姬骞的曲子打动,又纷纷抬头去看孔明灯,现场再次嘈杂起来。

而就在这样乱纷纷的场景下,姬骞依旧立在原处,定定地注视着她。

那样的眼神,清澈而深沉,如碧湖寒潭,浸润了往日种种。她想起十四年前的上元节,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珑安长街;想起从前冬日他们一起剪下的第一枝绿梅;想起今日清晨他含笑为她簪上的那枚九鸾钗……

“轰——”

半空中传来一阵巨响,尖叫惊呼声四起。她没有抬头,心中明白是那盏孔明灯爆炸了。

人群乱成一团,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个个都开始逃命,慕仪仍然站在那里,呆呆地和那双黑眸对视。直到几声炸响再次传来,黑烟弥漫,她再也看不分明。

一个人影落在身侧,她闻到熟悉的翠竹清韵,终于从茫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惊骇回头。

秦继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轻声道:“我来带你离开,阿仪。”

虽然易了容,但慕仪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失声道:“绍之君,怎么是你?”

“先别问这么多,出了城再说。”

“出城?”慕仪反应过来,“不行,现在不能出城,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都被发现了!”

“他也许知道了你和温大公子的计划,但并不知道我也参与在其中。”秦继攥住她的手,“现在,你只需要跟着我,我们会逃出这里的。”

秦继带着慕仪离开珑江池,穿街过巷,来到了一间民居里面。

瑜珥已经等在那里,见二人进来,用最快的速度给慕仪易容改扮,然后递给她一顶帏帽,“事不宜迟,小姐快些走吧!”

慕仪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她,“谢谢你,瑜珥。这么多年都谢谢你了!”

瑜珥拍拍她的背,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悲伤,“瑶环还不知道,不过回头我会告诉她的。小姐放心吧!”

“我给你们都留了放良的文书,哥哥那边也嘱咐了,待我离开便会到府衙将你们放为良籍。我知道你们自己都攒了不少财帛,但我还是给你们留了一份。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在宫里受了不少罪,以后的日子想做什么,都尽随自己心意吧。”

瑜珥眼中终于浮起一丝泪意,“小姐别这么说,这辈子能够服侍您,是瑜珥最大的福气。以后您一个人在外面,没有我们的陪伴,万事都要当心啊!”

慕仪点点头,慢慢松开她。两个人眼中都充满了不舍,但告别的话仅此而已,不能再说更多了。

最后再看了这个打小服侍自己的侍女一眼,慕仪微微一笑,转身对秦继道:“我们走吧。”

距离珑江池最近的城门是启夏门,如果他们要逃走多半也是选那里。基于这个想法,慕仪以为他们会选择更远的明德门甚至安化门。但秦继显然不走寻常路,明知道启夏门必然防守严密,居然还是带她去了那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朝慕仪笑笑,神情中竟带着些许逗趣。

看来他今晚心情十分愉快。

珑江池边发生的乱子已经波及到了启夏门,慕仪看到许多受到惊吓的人都挤在城门处,迫不及待想要出去。一名相貌粗豪的男子牵着匹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焦急地跟军士解释着什么。

慕仪戴着瑜珥递给她的帏帽,由秦继带着走到城门前,一个军士站在他们面前进行例行盘查,秦继低着头递过去两份过所。

过所是由温慕倢着手仿制的,自然万无一失,很轻松地就瞒过了那个军士。他大手一挥,正准备放行,旁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且慢!”

军士和秦继循声望去,却见一长官打扮的男子走到面前,上下审视了秦继一通,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再看向慕仪,眉头不禁蹙了起来,“你,把帏帽摘下来!查验过所竟然遮遮掩掩,岂有此理!你是怎么办事的!”最后一句话是骂的那个军士。

军士被骂得不敢抬头,心中暗暗抱怨这个徐长官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手中有那么个权力一般。

慕仪只迟疑了一下,便将帏帽摘了下来,露出的是一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容颜。

秦继赔笑道:“此乃内子,我们这就要出城回家,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长官再次接过他们的过所,仔仔细细看了起来。他们这边的动静不小,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当大家兴致勃勃地看过来,却发现又是那个酷爱滥用职权的徐荣时,便立刻失去了兴致,心中祈祷他快些把那两人放出去,一边歇着。

徐荣装模作样地将过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差不多了,你们出去吧。”

秦继笑着道谢,带着慕仪就要往外走。

本来今晚启夏门得到了特殊命令,每个人都要查好几遍的,但经过徐荣的这番折腾,其余人都懒得再管,由着他们离开。

慕仪尽全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不露出一丝心虚。眼看就要走出城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拦下那两个人!拦下他们!”

这是执金吾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喊声响起的同时,秦继一把揽住慕仪的腰肢,纵身一跃,踢翻那牵马的粗豪男子,夺过白马就骑了上去。

慕仪窝在他的怀中,看着他一勒缰绳,白马扬蹄嘶鸣,撒开步子朝前跑去。有守军企图拦住他们,却都被秦继几招给打发掉。

他们跑出了城外,身后很快也响起了马蹄声,十几骑轻骑策马扬鞭,死死咬住他们不放。但是没有用,那匹白马异常神骏,很快便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慕仪听到有人气急败坏道:“放箭!准备放箭!”

“住手!”立刻有人打断他,语声严厉,“你们忘了上面的命令了吗?必须将那名女子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你们放箭万一误伤了她,有几个脑袋!”

他们投鼠忌器,无可奈何,终于被秦继给甩掉了。

清风拂面,夜色如墨,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慕仪呆呆地看着远方的葳蕤青山,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逃掉了。

秦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仪,你还好吗?”

她右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小腹,慢慢道:“还好。”

他们狂奔了两个时辰,终于在一处石桥边停下。慕仪脸色发白,秦继本欲扶她下来,结果她踩着马鞍的脚一滑,撞到了他怀中。

“阿仪!”他低声道,“怎么了?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是太累了吗?”

慕仪强迫自己站好,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事,我最近身子不大好。”

秦继蹙眉。

慕仪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四下打量一番,“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停下了?”

“是我让他把你带到这儿的。”余紫觞从一旁的大树下走出,“怎么样,路上还顺利么?”

秦继道:“还好,都在计划中。”

“计划?”慕仪疑惑道,“说到这个,我正想问,绍之君为什么会参与进来?”

余紫觞道:“大公子为了今晚筹备了一年多,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虽然事先在孔明灯上动了手脚,又早早在启夏门安插进徐荣,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还好后来秦君主动找上门,我知道他是你的旧友,便为他引见了,这才有了今夜的事情。。”

慕仪看向秦继。对上她的视线,秦继慢慢道:“你大概也知道了,我与温氏私下也算有些来往,认识几个人。他们跟我提了最近府中一些琐碎的事情,旁人看着不觉有异,我却从中猜出应该是你们有什么计划,于是主动找到了余夫人。”

他与温氏的往来?慕仪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乾德三年的中秋,他在父亲的帮助下潜入内廷,刺杀君王。

想到姬骞,她心头一堵,“他知道了。他一早就知道了。他明知道我今夜要走,却还是顺着我的意思陪我出来,连个仆从都没带。”

“他是指望你能最后改变心意,为了他留下来。男人有些时候也会犯傻。”余紫觞淡淡道,“不过他之前有多用心,如今就有多愤怒。到了这个地步你若还被抓回去,下场就难测了。”

慕仪不语,余紫觞观察她脸色,道:“其实他只是大致猜到你会离开,并不确定,毕竟这些日子你演得实在太好,他还是有些被唬住了。不过暗中的准备肯定有的,如果今夜换做旁人来接你,恐怕就得失败了,但秦君武艺非凡,自然不同。好了,别站在这里聊天了,上车吧。”

慕仪这才发现暗处竟藏了辆马车,暗色纹饰,看起来不甚起眼。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赶到安城。”对车夫撂下这句话,余紫觞扶着慕仪进了马车,干脆利落地关上车门。

从理论上说,慕仪这回应该是属于千里大逃亡的范畴,但事实远没有那么悲壮。温慕倢安排周到,他们每两天换乘一辆马车,有时单独行动,有时混在商队中,且大多数时候都走的官道,巧妙避开那些搜捕的人,基本上还算顺利。

当然,这只是指一方面。

上路没两天,许是因为奔波劳碌,慕仪开始害喜。每日晨呕三次,食不下咽,很快就瘦了一圈。而且这些她还得避着旁人,没有缘由的,她下意识不想让秦继知道自己有孕,平时都会刻意躲着他。也因此,他们一路基本没怎么交谈,她也就无法询问他这两年的行踪。

二月二龙抬头,慕仪一行人来到传睢城。

传睢是北方的大城之一,划分南北的天下第一大江睢江穿城而过,城池也由此得名。当年太祖与前朝军队曾在此大战,至今还留有遗址。

作为太祖拥趸,慕仪对传睢的热爱仅次于盛阳,奈何多年来一直没机会来一趟。如今终于到了,却已经失去了四处观赏的兴致。

他们在两天前混进了一支商队,跟着一起坐船南下。温氏在江南各大家族中影响极大,温慕倢之前已经安排妥当,只要顺利过了睢江,姬骞再想抓她就不容易了。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慕仪觉得十分有道理,所以在选择商队时挑了一支人数最多的,到了传睢后又跟着他们住进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毕竟,她如今的身子还是需要高床软枕来好好休养的。

饭菜是商队管事的女子杨氏送来的,慕仪躺在贵妃榻上,余紫觞去接了,正准备关门,她又嘱咐了一声:“你们用了饭就早些休息吧,今晚还是别出去乱走了。”

余紫觞眸色一动,“为何?”

杨氏叹口气,“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传睢城如今乱得很,街头巷尾都是官兵。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避着点吧。”

余紫觞想了想,笑道:“多谢你提醒。放心吧,我们不会出去的。”

关上门,她将饭菜放在案上,看着慕仪无奈道:“看来他是急了。”

慕仪没有做声。

之前半个月,他们所到之地虽然也能看到搜寻的人,但那时都还在尽量遮掩,如今这传睢城中却是大张旗鼓开始找了。看来姬骞也明白,如果真的让她顺利过了睢江,进入江南地界,一切就麻烦了。

余紫觞安慰道:“好在这支商队是坐明天的船南渡,只要过去了就不怕了。”

慕仪笑了笑,有点勉强。

知道她现在心绪不宁,余紫觞也不再勉强,岔开了话题,“我一直想问,你走了之后,皇长子怎么办?你不担心他无人照拂?”

慕仪沉默了一会儿,“我把阿瑀托付给哥哥了。”

“你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本就不是个好母亲。”

余紫觞正色道:“你怎么不是个好母亲?你除了不曾十月怀胎,待他与亲生骨肉有何差别?”

慕仪摇头,“不是的。我留下他有我的私心。”

余紫觞一愣。

“姒墨临死前把阿瑀托付给我,我应承的当下确实心无杂念,可后来之所以一次次保住他,却还有别的原因。”慕仪慢慢从贵妃榻上站起来,走到案前坐下,“我心里想着,温氏若还有一条生路的话,那便是主动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去,逐步交出权力。我留下阿瑀也是考虑到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母族势力,是我可以完全拿捏住在手中的。”

有人从走廊上经过,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与陛下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便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明白,一个带着温氏血脉的嫡子能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对他自然是坏事,对温氏也不见得是好事。但阿瑀不同,他没有温氏的血脉,却是由我一手带大的,只要我小心引导,他自然会亲近温氏。然后,我就可以通过这个孩子,一步一步将温氏从明处转向暗处。”

雪色青花瓷盅里盛了热腾腾的鱼汤,慕仪强忍着恶心喝了几口,长长舒了口气。

“所以,你其实是想利用阿瑀?”余紫觞慢慢道。

“差不多。”慕仪道,“其实我一开始很抵触见到他,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我跟他相处了一阵子,脑子里就开始产生这个想法。让一个与温氏亲近却没有温氏血脉的孩子继承大统,再合适不过了。”

余紫觞只消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凡帝王,总是存了能独揽大权的心思,只要继承大统的新帝不是温氏的血脉,他就总会想法子打压这个最大的威胁。但若这人虽没有温氏血脉,却与温氏大有渊源,那么在打压的过程中多半会留些情面,不至于下手太狠。

“你的想法不错。”

慕仪闻言苦笑,“我想得再不错都没用。父亲他野心勃勃,性子又是那么执拗,我不可能说动他。可不知为何,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我还是留下了阿瑀,并且按照心中的想法一步步实行。这次离开前,还特意将一切都告知了哥哥。”

余紫觞忽然轻笑出声,“你自责便自责,何苦说这些话来抹黑自己,就为了心头好受一些?”

见慕仪神情微愣,她笑着摇头,“也许你确实存了利用皇长子的想法,但你做得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他好?专程在离开前告诉大公子你的想法,也是希望他可以看在这一点,更尽心地庇佑皇长子吧?”

“傅母……”

“你总希望自己能够心狠,但其实你的心肠真的太软。”余紫觞眼中有悲悯,还有怜惜,“若不是靠着你那还算灵光的脑子,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早活不下去了。”

慕仪无言以对。

余紫觞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可以永远从那困局中逃脱了。很快,就不用担惊受怕、夜不能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