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道不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
这么想着,她只觉得最近一直困扰她的窒闷再度袭来,且来势汹汹。深吸口气,“如今东西也交给绍之君了,请恕阿仪告退。”
秦继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道:“还是继先离开吧。”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秦继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树尽头。四周繁花似锦,她却觉得触目所见,都是说不出的死寂荒凉。
慕仪没有等来姬骞的解释,却先等来了裴业的判决。
一个月后的傍晚,圣旨送至盛阳,太子殿下率众跪接。圣旨内以失职之罪将裴呈罢官免职、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业则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处脊杖四十、流放岭南,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传来时慕仪正在理妆,听完瑜珥的回报,她默不作声,瑜珥以为她难过,劝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按理来说,事涉太祖御书,是要判斩刑的,还好裴公子这回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他又不认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学生闻得此事联名为他求情,吴王殿下再从中斡旋,陛下这才轻判了。”
“吴王殿下从中斡旋?”她喃喃重复。
“是啊。如今朝野因为这件事情都对吴王殿下一片赞誉之声,说他不仅仁义过人,还懂得怜才惜才,贤德更胜储君。”
“贤德更胜储君么?”慕仪苦笑,“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对休元君穷追猛打,竟是为了这个。”
又沉默了许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齐胸襦裙拿来。”
瑶环劝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现在脸色这么不好,还是选鲜亮一点的衬衬吧。”
慕仪摇头,“休元君应该喜欢女子打扮得素雅一点。”
瑶环错愕。
慕仪起身直视着她,“我要去见他一面。”
很多时候,慕仪都不负她给自己封的那个“肝胆丈夫”的称号,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色。
经过许多重手续和折腾,她居然真的见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业。而且由于监牢煞气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内,郑府甚至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见面的地方。
仍是当初那处沉香水阁。
看着那个颀长身影挑帘而入,慕仪起身施了一礼,轻声道:“休元君近来可好?”
裴业身着囚服,面色有几分憔悴,却并未显出困顿颓丧之色,闻言挑眉一笑,“不知温大小姐问的是哪方面呢?若是论身外之物,如今身陷囹圄,自不比从前可食珍馐、服华锦,然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在乎。不瞒大小姐,这几日实在是业近十年来,过得最轻松自在的日子!”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凝视着慕仪,“业很好,大小姐看起来却不太好。”
慕仪垂下目光,“休元君心怀坦荡,自然无论何时都能从容自在,阿仪却为俗务羁绊,日夜难安。”
“若大小姐是因为业而愧疚不安,那大可不必。业此番所为,与大小姐半分干系也无,完全是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舍身相救美人,乃是世间第一风流之事,君子梦寐以求。”
“是么?哪怕因此祸及家人,哪怕因此飘零他乡,哪怕因此永远都不能重返故土,也不在乎吗?”
“这些都是命数。早注定好的,业也无可奈何。”
慕仪猛地转身走了几步,以手掩面似在饮泣。裴业愣了片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忍住了,犹疑地绕到她的对面,却见她微微低头,纤手掩住嘴唇,眼神却冷冷地凝睇着他。
他一个错愕,立刻明白过来,瞥一眼水阁外那些不时朝里窥伺的下人,眼中浮现出好笑。
她本是面朝门帘而站,这么一闹,变成了背朝外不说,更是走到了水阁里面。他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里见面,那时候他便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极善矫辞伪饰的女子,他本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人与事,但此番对她却是少有的包容。
也许不过是因为心中明白,他们都一样无奈。
“你骗了我。”慕仪压低声音道。
他看着她不说话。
“你会蠢到被人这样设计吗?名满天下的裴休元如果是这样一个空有才名、毫无机心之人,我大晋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
“大小姐过誉了。”裴业声音低沉,“业本就痴傻,愚不可及,担不起大晋天下的希望。”
他忽然伸手,指尖触上她冰凉的脸颊。慕仪悚然一惊,下意识想向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看,我现在还是这般胆大妄为,不是很傻么?”他凝视她的眼神几分迷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立在绿竹之畔,当时我看着你,心里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无暇通透得似一座玉人。那时候我就想碰碰你的脸,看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幽冷沁凉……”
“裴休元!”慕仪忍无可忍,“住口!”
“如今得偿所愿,我也不算枉受刑灾……”
“我叫你住口!”
裴业收回手,“小姐恼了?恼了便回去吧。你本就不该来见我的。”
慕仪含怒瞪视他,“你以为把我气走这事便完了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以后无论帝都风云如何变幻,余身处岭南,如在世外仙源,那些鬼蜮伎俩与我再无干系了。”
慕仪听出他话中的轻松,愤怒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你倒真是轻松自在了。了却心头事,走得潇洒干净!”
裴业笑意深深,“大小姐知道业的心头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才来问你啊!你不说便罢,还做出这副惫懒模样!”
裴业低头闷笑数声,然后慢慢收敛了嬉笑,正色道:“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慕仪一愣,“什么?”
“男人的世界是很危险的,你一个女子,不要冒险搀和其中。弹琴绣花、论诗品茗,这些才是你该做的,至于旁的,是男人该操心的事情。这是我们的战场,成也好败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而你……”裴业眼神温和,“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你是一尊剔透的玉人,一不当心,就摔碎了。”
慕仪有些不服气,“我才没有那么脆弱……”
“我不是说你脆弱。”裴业笑,“你很坚强,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但你太不自惜了。凡事不要总想着别人,吴王殿下也好,你的家族也好,这些都不该被你放在第一位。珍重自身,比什么都重要。”
慕仪沉默,半晌嘟嘟囔囔道:“就会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没做到?活得乱七八糟……”
裴业半弯下腰与她平视,透彻的眸子对上剪水秋瞳,“那你可太小瞧我了。裴某活了二十三载,从来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
这天与裴业的对话到此为止。外面很快有人来催促说时间到了,裴业闻言几分滑稽地耸耸肩,转身就要离去。
慕仪忍不住唤了一声,“休元君……”
他回头看着她,“差点忘了,听说你病了?以后要多多当心,再难过也不要糟践自己的身子,不然将来受罪的还是自己。”
慕仪不知他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些面色阴沉、虎视眈眈的仆从听的,只能默然颔首。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阔步而去。
慕仪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呆立原地久久不动。她想起当初那个风姿卓绝的白衣男子,挑开帘子走进来时眼中的笑意,怎么也没料到他们最后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告别。
明明是盛夏,她却莫名的冷。
回去的路上慕仪神思恍惚,却在府内河的白玉桥上,与万黛不期而遇。
万大小姐黛眉微挑,似嘲似讽,“温大小姐见完檀郎了?”
慕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哦,是我说错了,那不是温大小姐的檀郎。温大小姐这般心高气傲,怎会看得上裴休元一介白衣?更何况,如今他连白衣都不是了,阶下之囚一个,后半生都得在岭南那个蛮荒之地度过。可怜他为了你身败名裂、前程尽毁,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万黛。”慕仪忽然打断她,“你以为你赢了吗?”
“什么?”
慕仪凑近她,“你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吗?你错了。”
万黛脸色变了,“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让我不痛快,我也要让你不痛快。你听说了没?母亲觉得我与吴王殿下的婚事有些不妥当,打算为我重定一门亲。”
万黛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盯着她。
“也许,太子殿下会觉得,温氏的大小姐比万氏的大小姐更适合当他的正妻?”
“温慕仪你……”
“从小到大,我们争过名声,争过地位,争过无数东西,唯一没争过的,好像就是男人了。”慕仪笑,“我都有些期待了。”
万黛凝视她片刻,笃定一笑,“你不可能做到。”
“那就试试看吧。”
被慕仪撂下的豪言壮语震住,万黛虽然理智上不想理会,可越想越觉得不安,终是没忍住跑去找了太子。
书房内,姬謇屏退左右,温和地看着抿唇不语的少女,“怎么了?咋咋呼呼跑过来,却一句话都不说。待会儿还有大人要过来议事,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万黛闻言一扭头,“听你这话,倒是嫌我多余了。”
太子一笑,放下笔走到她身旁,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瞧瞧,怎么又生气了?谁惹了我们的万大小姐?”
“谁惹了我你自己心里有数!”
“哟,竟是我的不是了?”太子挑眉,“你且跟我说说,我又哪里做错了?”
“好,我问你,你此番大费周章搞出这么多事来,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眉头微蹙,“我想做什么,不是早就与你说过了吗?”
“你跟我说,你是为了离间温慕仪与吴王,好让吴王失去温氏这个助力,再不能与你相争。”
“对,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离间温慕仪与吴王,那么,他们分开之后,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太子眉头蹙得更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万黛心中挣扎。那样没用的问题,光是想一想就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最没自信的妇人般,卑微又可笑。
太子看到她的神情,忽然笑了笑,温柔道:“阿黛,你忘记我们约定过什么吗?彼此坦诚,永不隐瞒。你有什么话便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是爱听的。”
那双眼睛明亮而蕴藏暖意,万黛心头一阵柔软,一咬牙便问了出来,“你对温慕仪,到底有没有……”
话只说了一半,但已经足够让太子明白她的意思,一瞬间他似乎怔在那里了,只愕然地看着她。
她被他的神情看得气恼,眉头一皱正要发怒,便听到他朗声笑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简直要变成大笑了。
万黛急道:“你笑什么!不许笑!”扑上去便要捂住他的嘴。
太子顺势将她搂入怀中,攥着她的手道:“我笑你整日胡思乱想,净吃些没来由的飞醋!”
“什么叫我胡思乱想!是你自己做的事情太让人误会了!而且温慕仪她……”
“她说什么你便信?”太子神情越发愉悦,“我的阿黛妹妹几时这么天真了?温大小姐是什么个性你还不清楚?她的话可不能信。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恐怕正恨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呢!反间计,这么简单的东西也把你给骗住了?”
万黛被说得发愣,仔细一想似乎真的是这样,温慕仪不过是想气她,然后离间她和太子罢了。这本是她才对她使过的招数,如今被她反用过来,她竟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真是太大意了!
太子看她一脸懊恼,笑着捏捏她的鼻子,“好了,事情也说开了,你该放心了吧?没事的话就先回去,不然那些候在外面的官员该等急了。”
万黛哦了一声便想离去,岂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她莫名回头,却听他低声道:“我晚一点去找你……”
她脸一热,眄他一眼,“才不要见你!”然后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太子笑看她的背影,待到再看不见时,脸上的笑意像是被洗去一般,立刻消失不见。
亲信侍从悄然入内,躬身道:“殿下,万大小姐她……”
“跟素荷先前禀报的一样,她是因为温大小姐那番话而心生不安,这才来找我的。”太子神色不定,“温慕仪既然那么说,看来近日传言是真的了,长主不满吴王那晚的行为,要取消这桩婚事。”
“如此,不正好如殿下您的意吗?”
“如了孤的意?”太子冷笑,“现在确实是如了我的意,但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折了裴呈和我在盛阳的经营不说,还让他赚尽了好名声!”
恼恨地捶上书桌,“孤真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找到的那幅太祖真迹?明明一开始在琼华楼的就是假的!真迹已经丢了不知道几十年了!”
侍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许久方道:“无论如何,虽然折损了裴太守,好歹在温氏方面得到的效果大大出乎意料。若长主真的决心要取消婚事,只怕左相也拦不住她,况且经过那晚,温大小姐大约也对吴王殿下灰心了。听说这一个半月,吴王殿下连一次都没去见过她。”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想了。”
“所以,就算让吴王殿下目前略占上风又如何?只要殿下您得了温大小姐的青睐,得了温氏的襄助,便再无人敢不知死活地来觊觎您的位置了。”
“没错,你说得对。”太子低声道,“若不是知道了那件事情,我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我这太子之位坐得胆战心惊,竟是因为我的助力是万氏而不是温氏。父皇对温氏居然有那样的心思,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在温大小姐对吴王殿下心灰意冷之际,让她转而倾向殿下。”
太子沉默半晌,“可是阿黛……”
侍从心领神会,劝慰道:“万大小姐自然是殿下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您并没有背弃她,只是暂且委屈她一些时日。待到您将来继承大统,皇后的位置自然是她的。”
他每一句话都正合了太子的心意,男人眉宇间的犹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定。
是的,我只是暂时委屈你一下。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给还你所有的尊荣,让你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阿黛,你不会怪我的,对吗?